字字句句都在道她不好,但細細嚼來,哪裡是她不好,分明就是自己不好,所以才叫宛姐兒攤上這麼檔事。
還叫他怪罪她。
真怪罪她,到時宛姐兒只怕心生怨懟,怎麼嫁過去?
沈蒔氣極之下,不免怨惱起容氏太沒個眼界。
再怎麼說那蕭逸宸也是指揮使,宛姐兒嫁過去就是個妾也是拿鼻孔看人的,更何況還是為了沈家後業,亦是為了倬哥兒仕途順遂作保。
但她做低了姿態,又是哥兒姐兒的生母,沈蒔不得不給她臺階下,連忙下了位置,去扶她。
“你一向盡心伺候著我,和主母一起將家治得井井有條,你哪裡有過錯了?反倒是你不爭不搶,替旁人考慮,受到的委屈才最多。”
容氏順著他起身,點著頭,“老爺替妾周顧,感受著妾的難過,妾和哥兒姐兒也同老爺一條心的,也體悟老爺的艱難,不過妾是小女人,觸景生了情,哭這麼一通倒惹得老爺也跟著難過了。”
她仍舊哭著,卻說得十分大體。
那煽動的鼻翼微紅,透出令人心軟的顏色,也叫沈蒔消散了方才的填膺,憐解她的心情。
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遷怒起罪魁禍首——沈南寶來,“你三哥哥替你說話,你小娘哭得這般肝腸寸斷,你便就這麼在旁看著?”
一邊說著,沈蒔一邊轉了首,看到站在迎風當口的沈南寶,那裙衽在她腳邊風捲雲湧地翩動,攪得似乎天光也破碎起來,落在她漆黑的眸上,深潭一樣,既瀲灩又壅塞。
沈蒔心頭一窒,恍惚看到了從前的顧氏。
耳畔的風越來越急,漸漸的,外頭的那些啁哳啊、那些人聲啊,越來越遠,彷彿飄到了天外,他被扽回了從前時光,彷彿又聞到了那瑞腦的馨香,又見到了顧氏。
看到她跪在花團錦簇的氈毯上,背脊挺得筆直,一雙眼清冷輕淡,那聲氣卻更為漠然,“事已至此,我再說什麼都是徒勞,便只祈盼老爺能允准我帶寶姐兒一道出府。”
後來,後來又說了什麼,沈蒔記不得太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發了好大的一通火,將她趕了出去。
還拿了她素日愛用的絹紗,為她描摹的畫像,一併帶進了炭盆,任由著火舌舔噬往日那些痴腸,眼睜睜看著它們,化作灰,變成塵。
最後消失殆盡的是畫像上,他的親筆題字:
醉看枝頭朧月明,暗撫琴絃求凰.弄。
早知如此夢魂引,當初不應貪春.情。
只聽得一聲“爹爹”,打破了那些愛恨前塵,沈蒔垂下眼,看到沈南寶跪下來,不卑不亢地俯首,“是我不好,說些糊塗話,讓小娘和三哥哥替我哭訴,實在叫我心頭難忍,父親您快莫氣了,我曉得錯了。”
沈蒔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她,好似透過她看著什麼人兒。
容氏心裡打起了擂鼓,忙扯了笑容道:“老爺,寶姐兒既然曉得了錯,您也莫要再氣了。”
說著,她遞了眼神給沈文倬。
沈文倬如夢初醒地叩首,“我也不好,不該如此暴慢行非,還請爹爹怪罪!”
沈蒔瞥了過去,剛剛微怔的眼神已回覆了清明,沉吟道:“起來罷,你一向宅心仁厚,怪不得你。”
他又看向沈南寶,“念你是初犯,我不罰你,但你得記住下次你再提起顧氏,我便饒不了你。”
手放在冰涼的地面上,連著心尖也一脈冰涼了,沈南寶微微屈了指,恭聲唱喏,“曉得了。”
這話落下,沈南寶才方起身。
沈蒔卻不願賞她一眼,同容氏和沈文倬說了幾句,便拂袖而去。
頭也不回的背影叫容氏重重一嘆。
沈南寶聽聞朝她屈了膝,切切囁嚅,“小娘,是我不好,口沒個遮攔的惹惱了爹爹,讓他連帶著將你們也氣了。”
話都撂到這份兒上,容氏也不可能真能責怪她,只能擺了擺手,“也不怪你,本來老爺過來也是有事相說……”
沈文倬聽她語氣哀婉,這才後知後覺地問道:“小娘,到底是什麼事,我方才進來瞧你愁容滿面得厲害。”
容氏哀哀長嘆一氣,又忍不住地掖起眼角搖頭,“算了便不提了,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提了也只是令人悲惘罷了,等會兒叫宛姐兒回來,瞧見一屋子的愁雲慘淡,豈不掃了她及笄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