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妞百天那天,岵嶺下了一場雪。在五月下雪,這是南方少有的事。那天早晨,潔白的雪,優雅的雪,在空中飄飛曼舞,落在卓家院子屋頂,落在岵嶺竹林,落在遠處茶園。黑瓦上,竹枝上,茶芽上,覆蓋著薄薄的雪,清新如詩,美麗如畫。
“疤哥,沒問題了。這個乾爹,你當定了。”小弟憨五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在古驛道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卓豹叼著香菸,穿著風衣站在竹林深處。簌簌的雪花,從楠竹縫隙間飄落,漸漸地,林間空地、小徑、灌木叢,披上了一層潔白的外衣。他沉吟了一會兒說,“最後時刻,叫兄弟堅持一下。還是那話,將兩邊路口守住,讓生人繞道走。千萬不要天亮了才流一泡兒尿,讓事情前功盡棄了。不一會兒,斜眼菸灰應該就要抱小胖妞來‘闖姓’了。哈哈,我這個乾爹勢在必得了。”
“疤哥,憑您的身份用得著大費周章嗎?直接叫人抱孩子來磕頭認親算了,他家還不誠惶誠恐、感恩戴德呀?”
“你懂個球,耍女人的快樂在追求中!那種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入你懷抱的韻味,那才有意思!你TM的莽夫一個,只曉得見到女人就上,一點兒情趣都沒有。”這時,一坨蓬鬆的雪球從竹枝上掉下來,啪的一聲,恰好落在憨五頸裡。憨五禁不住打了幾個哆嗦,卓豹嘲笑他“不知好歹該背時”。
“疤哥泡妞到了最高境界!那天我在院子偷偷看了三嫂子一回,她該凸的凸,該翹的翹,身材又高,面板又白,真的長得好看。特別是那雙大眼睛,勾魂攝魄的。嘖嘖,讓人受不了。疤哥,這個女人,值得花心思!”憨五不以為然,伸起大拇指奉承卓豹。
“老子看第一眼,就被她迷倒了。還有,你娃不要打她注意哈,她是我的。”卓豹敲了一下憨五的頭,警告他。
“我明白……有人來了,我閃了。”
卓豹揮揮手,表示應允。
卓豹從竹林小徑走出,邁上古驛道,時不時踩上枯枝敗葉,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疤子兄弟,走哪裡去?”穿著紅色棉服、束著長髮的向倦飛,一邊蹲在岵嶺古驛道上喘氣,一邊輕輕拍打著襁褓中的小胖妞,卓劍在旁打著傘為母女倆遮擋風雪。
“今天不是侄女滿月嗎?我特地趕個早來跟三哥討杯喜酒喝。大雪天的,你們抱著孩子來岵嶺幹什麼?”卓豹明知故問、故作偶遇的樣子。
“百天‘闖姓’,是我們這一帶的風俗,你知道的。剛才你三嫂還在我耳邊絮叨,說怕大雪天的沒有行人,不知要等多久。倦飛,看看,巧得很,出門就遇貴人。這孩子與卓家有緣,命該姓‘卓’。疤子兄弟,賜給名吧。”卓劍忙不迭地解釋著。向倦飛抱著孩子站起身來,水汪汪地盯著卓豹。
“讓我看看孩子。”說完,卓豹背朝卓三跨步向前,伸手向倦飛懷裡掏孩子。接觸到向倦飛胸時,卓豹拱著手背硌她的“胸器”,還用眼光刮蹭她的臉。在一接觸的剎那間,卓豹感到一股軟而暖的氣流傳遍全身,如大雪覆蓋茅草屋裡的炭火,烤得他陣陣眩暈。向倦飛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平靜地把孩子遞給了卓豹,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這是他第二次硌她“胸器”了,向倦飛忽然明白過來,也知道這色鬼想要幹什麼。天下男人一般壞,他們把女人特別是好看女人當著玩物呢。也許有一天,她也會成為他的玩物,但她不想把自己減價賣出去,她想讓她的付出有點回報。卓劍哪裡清楚這兩人的險惡目的,還在一旁咧嘴豁牙、喜不自勝的笑呢。卓劍在大雪映照下的黑牙齒有點突兀,但他不這樣認為,他還覺得這次大雪下的“闖姓”能給他帶來好運呢,因為平陽場上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卓豹要成為他乾親了。
“這孩子像她媽,美人胚子。叫她卓語溪怎樣?”卓豹故弄玄虛地將手裡的孩子嘖嘖稱讚了一番,才將孩子抱給向倦飛。當然,在手與胸接觸的那剎那,肯定不忘再次硌一下向倦飛的“胸器”。然後,從皮夾子裡掏出一沓鈔票,揣在孩子襁褓裡,“出來匆忙,沒帶什麼東西給孩子。這點錢給孩子買個長命鎖什麼的。”
“語溪,給爹磕頭。”卓劍有點迫不及待了,示意向倦飛抱著孩子給卓豹三行禮。向倦飛照做了,突然發問,“疤子兄弟,讓個門面給卓三做生意,還算數嗎?”
不明原因的卓劍在旁責怪倦飛說話唐突,連忙賠不是。倦飛沒有理會卓劍,大眼滿含內容地盯著卓豹。卓豹不捨的表情稍縱即逝,面帶苦笑、故作輕鬆地表態,“作數,作數。三哥何時來,兄弟何時騰地方。”
卓劍有些蒙圈,鬧不明白這等天上掉餡餅的事,卓豹為何如此爽快地答應了。
淺框大簸箕用三根高腳板凳呈“品”字形墊著,擺在堂屋中央。框內鋪著絨毯,絨毯上攏著針線、筆、錢、米、書、胭脂、鐮刀等物件。“倦飛,把語溪抱來抓鬮。”二姐卓秀喊著。卓語溪坐在絨毯上,明亮的眼睛看著簸箕周圍的婦人、小孩,手揮舞著,咧著嘴笑著,還吐著模糊不清的音,一點兒也不怯生。“乖囡囡,抓東西。乖囡囡,看這裡。”卓秀撫摸著卓語溪,引導她看面前的物件。卓語溪終於將視線移向面前那堆預示著她生命走向的物件,她慢慢向它伸出手,慢慢地……倦飛緊張得心提到嗓子眼上,生怕語溪去抓那預示著生命不好的物件。
“抓的筆,囡囡要當女狀元呢。她表哥陳斌小時抓鬮,也是抓的筆,長大就考的大學。”卓秀高興地抱起卓語溪,向眾人誇讚。眾人向向倦飛祝賀,贊她有福。向倦飛笑了,管它是真是假,起碼今天有個好兆頭。
“卓豹,快來!”卓秀向屋簷下火塘邊與族伯兄弟打牌的招手。
“什麼,二姐?神秘兮兮的。”卓豹走進屋內,看見卓秀抱著語溪,向倦飛捧著一個大瓷碗眉似眼含情地等著他。熱氣騰騰的褐色紅糖水裡漂浮著四個帶著紅點的雞蛋,卓豹看了叫苦不迭,“二姐,四個雞蛋!這才半晌午,怎麼吃得下?我只吃兩個。”
“說什麼昏話!囡囡百天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你,你是孩子乾爹,又是房族,那是親上加親,是孩子他‘爹’。這些都是老輩兒傳下的規矩。現在名兒都賜了,蛋是要吃的,還要把湯都喝乾淨呢。這關係到囡囡的幸福。吃後還要說點吉祥話,可不許亂說。”卓秀就是陳斌他娘,在卓家說話也是有分量的。
卓豹無奈,望著眾人苦笑。眾人含笑看卓豹出糗,像等待一場馬戲開場似的。“吃可以,說吉祥話也不難。不過有個要求,我要三嫂餵我。”按當地的風俗,兄弟是可以嫂子開玩笑的,哪怕說點不傷大雅的葷話也是允許的。卓豹的要求不過分,還無意間把單調的百天酒烘托得喜氣洋洋的。這時,卓豹半蹲著,閉著眼,張嘴等著向倦飛喂蛋,樣子又可愛又滑稽。那些好事的族伯兄弟紛紛聚攏來,跟著起鬨。
“喂就喂!”向倦飛大方地說。在眾人的嬉笑中,向倦飛把一個個紅蛋塞入卓豹口中。卓豹一邊說“溫柔點”,一邊鼓起勁兒把蛋和紅糖水吃力地嚥下。吃完後,卓豹伸了伸脖子,打了一個飽嗝,仍嬉皮笑臉地張著嘴,像是等待著什麼似的。“沒有吃飽,三嫂,我要吃奶。”眾人嗤嗤發笑,將喜慶氣氛烘托到高潮。
“那晚上來。”向倦飛臉微紅,但回答得既得體又有分寸,讓出了名難纏的卓家族伯兄弟過足了嘴巴癮,又不至於讓自己過分難堪,然後像泥鰍一樣溜走了。但回頭與卓豹四目交匯,向倦飛從中讀懂了他內心深處的渴望。說老實話,卓豹除了臉上有道疤痕外,粗壯挺拔的腰板,穿金戴銀的服飾,常邁外八字的步態,透著暴發戶的闊氣,並不讓向倦飛生厭,氣質至少甩黒牙、斜眼、勾背的卓三幾條街。
“醜人有醜福,卓三娶了個撐得起門面的媳婦。”在火塘邊,一個輩分高的老婦人議論道。
“好了,玩笑也開了,疤子兄弟,說兩句吧。”卓秀從旁解圍。卓豹看著卓語溪,一本正經地說,“一祝囡囡開心快樂,健康成長;二祝囡囡學業有成,步步高昇;三祝囡囡今後孝順父母,明年攜弟帶妹。”
“謝謝,爹!疤子兄弟會找錢不說,說話也有水平。囡囡,長大了向乾爹學習!”卓秀抱著囡囡向卓豹作揖道謝。卓豹臉上露出顯擺的神色,暗自得意前幾天的準備沒有白費。這時,向倦飛已抽身離開,提著籃子給每戶賓客分發煮熟的紅蛋,分享孩子百天的喜悅。她在賓客中來回穿梭,高挑勻稱的背影,勾得卓豹心直癢癢,恨不得在她白如凝雪的肌膚上啃下幾個牙齒印。
雪停了,卓家院子披上一層潔白,一切都那麼美好。髒水溝、亂七八糟的柴火、角落裡的蠅營狗苟,全隱藏在雪下,歸於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