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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卓劍死了(五)

也許是船員的話觸動了卓秀,她的情緒再次爆發,撲在裹著白布的卓劍身邊哭訴,“兄弟耶,你呀一輩子命苦喲……從小病多,就剩下成績還算爭氣,沒想到高考時運又不濟,名落啊孫山啊……在村小代課那幾年,教的學生啊年年拿第一,又被校長拿外貌說事把你擠脫了。嗯……嗚嗚……四十幾歲結了婚,又得了吐血的病喲……白髮人送黑髮人啊……兄弟啊,命真苦哇!當姐姐的沒有能力,幫助不到你呀,眼睜睜地看著你走上絕路啊……兄弟啊,姐姐知道你是個人窮志不窮的人,我會遵從的意願,把媽照顧好,不給弟媳婦添亂啊……讓你走得安心啊……”

卓秀哭得聲嘶力竭,哭得癱軟在地,像一隻寒號鳥泣血在寒冷的冬天,在場人無不為之動容。

卓豹怕卓秀哭出難聽的話,用諾基亞手機捅了捅向倦飛的腰眼,並朝卓秀方向劃了由下而上的弧線,示意她將卓秀扶起來。向倦飛躊躇著,她小腿在黑暗中捱了卓豹一腳,將頭、臉、眼、鼻掩在秀髮中,才向卓秀挪去。向倦飛沒直接去拉卓秀,她的確怕看見卓劍那張蒼白瘮人的臉,趴在卓秀脊背一側乾嚎著,“三哥啊,語溪、梓真都沒長得大,咋走得這麼早啊!丟下我們孤兒寡母,該怎麼活呀?梓真百天後,我準備帶他回來拜祠堂,你怎麼就走啦?三哥啊,你放心,我哪怕累死累活都要把語溪、梓真撫養長大;媽呢,你也不用擔心,我們四姊妹一定好好照顧她老人家……二姐,我的命真苦哇!”在微弱的手電光中,向倦飛乾嚎逐漸變得溼潤,眼角竟有淚水。這淚水,為卓劍,也為自己。卓劍雖有姐妹呵護,奈何貌相太差,丟了工作、沒有女人喜歡不說,還染上肺結核,一生不得意悲鬱自殺;向倦飛雖然生得嬌豔,宛若牡丹、玫瑰,真愛被封建父親葬送,幸福被友情出賣,如今掛牌丈夫自殺自己無端變成寡婦。

這等悽慘命運,只要感情都會為之掉眼淚!

向倦飛用手幫卓秀理順了紛亂的鬢髮,拉她起身,“二姐,我們都不哭了。我們哭著,三哥身後事都不好辦呢,他也走得不安心。”

卓秀果然止住了哭泣,也許因弟弟的遺言,也許因向倦飛剛才的淚水。

老劉、卓豹趁勢上前勸慰眼前這兩位女人節哀。

這時,兩船員用白布裹好卓劍,將屍體抬上快艇。眾人上艇前,卓豹拿著手機給範娟打電話,“……喂,是,三哥找到了……對,快艇大概二十多分鐘後到碼頭,叫王四趕緊組織幾輛車……呃,最好我們這邊一到碼頭,三哥就能上車。呃……再叫卓五綁喪架、喊鑼鼓、買火炮錢紙,另外叫卓七騎摩托回去報信……少說風涼話,錢老子曉得!不給有什麼關係嘛,幾千塊我折不起嗎?一筆寫不出兩個卓字,還是乾親,我不幫誰幫?……閉嘴,馬上去安排;若是我那幾位兄弟有電話,老子找你找氣受!……對,火炮錢紙多買點,兩套鑼鼓,碼頭接一套,卓家院子一套……呃,做事動點腦筋!”卓豹越說越氣,遂結束通話電話。

“錢叫範娟先賒著!埋三哥的錢,我向倦飛暫時還為得起這個人,不讓親家為難!”向倦飛話風陡變,猶如刺蝟張開尖刺刺豹子嘴,將卓豹一軍,同時將連鎖店老闆娘的勇毅果決、說話有分寸,表現得淋漓盡致。

卓豹搖搖頭,自我解嘲道,“現在的女人惹不起!”

“那也是男人逼的!”向倦飛快速反擊,顯然話裡有話。

眾人上艇消失在夜色中。

深夜,天下著微雨。卓家院子燈火通明、鼓樂齊鳴,迎接卓劍“歸來”。

卓家院子除贅婿外幾乎沒有外姓人,幾十上百家人聚居一起,宗族勢力依然存在。有它存在並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在辦喪事上可見的功力。譬如這次卓劍意外溺亡,對於卓老婆子家可以說毫無準備。但在族長的組織下,喪事的各項準備事宜顯得並不慌亂——族人在堂屋正中、門楣貼上“榮登極樂”“駕鶴西去”等喪聯,肅穆的靈堂就有了;會木匠、裁縫的後生借來柏樹木料、青白二色布料,棺木、壽衣就有了;族人們在壩子上用竹竿撐起遮擋風雨的薄膜,再從自家搬來桌凳擺在下方,置辦酒席的場地就有了。

亡人入殮,靈柩下的菜油燈搖曳,女人們哭聲悽惻,像冷雨噼噼啪啪地擊打著屋外的薄膜。絲絲冷意鑽破向倦飛堅硬的外殼,侵襲靈魂深處。

她踱出靈堂,面向西南方,不禁思緒萬千:媽媽,隔著悽風冷雨、萬水千山,不覺悲從心來。媽媽,不孝女年紀輕輕,卻莫名其妙地成了“寡婦”!我和他都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結果都成了惡人——他在眾目睽睽下強暴了被拐騙的孕婦,讓我至今無臉見所愛之人;我在他癆病纏身時添了催命的藥、戴了遭人唾罵的綠帽,讓他即使命赴黃泉也不得安寧。如今他人已去,因果相了。他兇我就惡,他仁我就義,媽媽,這是你教我的處世哲學。他明知梓真非他之子,卻用遺書的形式堵住了悠悠是非之口;他善良,我就給一個體面的葬禮和應得的尊重!

“飛飛姐,不怕吹感冒了?族長叫你去商量喪事。”第芬在背後說。

“好,這就去。”向倦飛收拾好悲緒答道。

族長是個面目和善的老頭,退休前在某鄉中學任校長,卓家姐妹們平時都叫他“二伯”。族長召集的“喪事會”在隔壁火塘進行,雖在初夏,但那晚因下雨緣故竟如寒冬天氣,所以火塘裡燃著昏昏欲睡的樹疙瘩火,與頭頂上白熾燈發出的燈光遙相呼應。族長坐在上首,支起長煙杆觸著炭火燒旱菸;卓劍幾個姐姐、姐夫,虎視眈眈地圍坐在旁,有的面色肅然,有的低頭咳嗽,有的對著黧黑的牆壁默不作聲……看這場面,像是經歷了一番討論,也像在等著什麼。對卓家姐姐心裡幾個的小九九,向倦飛了然於胸,腦裡浮現出卓老爹去世後平攤債務起爭執的畫面,不覺可笑。她嘴角掛著幾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坦然坐在族長對面靜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