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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百年

在當代華人學者中,我也算是應邀到世界各地演講最多的人之一吧?但我每次都要求邀請者,不向國內報道。原因,就不說了。

在邀請我的城市中,有一座我很少答應,那就是我生活的上海。原因,也不說了。

但是,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十七日,我破例接受邀請,在外灘的上海檔案館演講。原因是,八天後,正是巴金百歲壽辰。

慶祝百年大壽,本該有一個隆重的儀式,親友如雲,讀者如潮,高官紛至,禮敬有加。這樣做,雖也完全應該,卻總免不了騷擾住在醫院裡那位特別樸素又特別喜歡安靜的老人。不知是誰出的主意,只讓幾個文人在黃浦江邊花幾天時間細細地談老人。而且,是在檔案館,似乎在提醒這座已經不太明白文化是什麼的城市,至少有一種文化,與江邊這些不受海風侵蝕的花崗岩有關,與百年沉澱有關。

由我開場。在我之後,作家冰心的女兒吳青、巴金的侄子李致、巴金的研究者陳思和,都是很好的學者,會連著一天天講吓去。講完,就是壽辰了。

沒想到來的聽眾那麼多,而且來了都那麼安靜,連走路、落座都輕手輕腳。我在臺上向下一看,巴金的家裡人,下一輩、再下一輩,包括他經常寫到的端端,都坐在第一排。我與他們都熟,投去一個微笑,他們也都朝我輕輕點了點頭。有他們在,我就知道該用什麼語調開口了。

家人對老人,容易“熟視無睹”。彼此太熟悉了,忘了他給世界帶來的陌生和特殊。

因此,我一開口就說,請大家凝視屏息,對巴金的百歲高齡再添一份神聖的心情。理由,不是一般的尊老,而是出於下面這些年齡排列——

中國古代第一流文學家的年齡:

活到四十多歲的,有曹雪芹、柳宗元;

活到五十多歲的,有司馬遷、韓愈;

活到六十多歲的多了,有屈原、陶淵明、李白、蘇軾、辛棄疾;

活到七十多歲的不多,有蒲松齡、李清照;

活到八十多歲,現在想起來的,只有陸游。

擴大視野,世界上,活到五十多歲的第一流文學家,有但丁、巴爾扎克、莎士比亞、狄更斯;

活到六十多歲的,有薄伽丘、塞萬提斯、左拉、海明威;

活到七十多歲的,有小仲馬、馬克·吐溫、薩特、川端康成、羅曼·羅蘭;

活到八十多歲的,有歌德、雨果、托爾斯泰、泰戈爾;

活到九十多歲的,有蕭伯納。

在中外第一流的文學家之後,我又縮小範圍,拉近時間,對於中國現代作家的年齡也作了一個統計。

活到七十多歲的,有張愛玲、張恨水;

活到八十多歲的,有周作人、郭沫若、茅盾、丁玲、沈從文、林語堂;

活到九十多歲的,有葉聖陶、夏衍、冰心。

我的記憶可能有誤,沒時間一一核對了。但在演講現場,我把這麼多名字挨個兒一說,大家的表情果然更加莊嚴起來。

這個名單裡沒有巴金,但巴金卻是終點。因此,所有的古今中外作家都轉過身來,一起都注視著這個中國老人。至少到我演講的這一刻,他是第一名。

傑出作家的長壽,與別人的長壽不一樣。他們讓逝去的時間留駐,讓枯萎的時間返綠,讓冷卻的時間轉暖。一個重要作家的離去,是一種已經泛化了的社會目光的關閉,也是一種已經被習慣了的情感方式的中斷,這種失落不可挽回。我們不妨大膽設想一下:如果能讓司馬遷看到漢朝的崩潰,曹雪芹看到辛亥革命,魯迅看到“文革”,將會產生多麼大的思維碰撞!他們的反應,大家無法揣測,但他們的目光,大家都已熟悉。

巴金的重要,首先是他敏感地看了一個世紀。這一個世紀的中國,發生多少讓人不敢看又不能不看、看不懂又不必要懂、不相信又不得不信的事情啊。但人們深陷困惑的時候,突然會想起還有一些目光和頭腦與自己同時存在。存在最久的,就是他,巴金。

巴金的目光省察著百年。

百年的目光也省察著巴金。

巴金的目光,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所留下的最溫和的目光。在最不需要溫和的中國現代,這裡所說的“最溫和”,長期被看成是一種落後存在。

巴金在本質上不是革命者,儘管他年輕時曾著迷過無政府主義的社會改革。從長遠看,他不可能像李大釗、陳獨秀、郭沫若、茅盾、丁玲他們那樣以文化人的身份在革命佇列中衝鋒陷陣。他也會充滿熱情地關注他們,並在一定程度上追隨他們,但他的思想本質,卻是人道主義。

巴金也不是魯迅。他不會對歷史和時代作出高屋建瓴的概括和批判,也不會用“匕首和投槍”進攻自己認為的敵人。他不作驚世之斷,不吐警策之語,也不發荒原吶喊,永遠只會用不高的音調傾訴誠懇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