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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對話

說明:

這是我在自傳性“記憶文學”《吾家小史》中的冥思段落,也是全書的精神歸結。在這裡,我完成了一種特殊的寫作體驗。

我爸爸,這位在“文革”災難中被整整關押了十年之久始終沒有屈服的老英雄,卻在“文革”結束之後的二十六年,被國內一些文化傳媒對我的誹謗活活氣死了。誹謗的規模鋪天蓋地,誹謗的內容因為徹底顛倒而讓他極度憤怒。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都習慣性地掩護著誹謗者,使人們目睹大量志士仁人的血跡而不知道“讒夫”們的名字。但是,爸爸和我卻知道今天那些“讒夫”的名字,以及他們在災難歲月中的斑斑劣跡。爸爸當然不怕他們,但當他發現竟有那麼多官方傳媒站在他們一邊,而法律失語,知者沉默,同行竊喜,群氓起鬨,他活不下去了。

爸爸的墳墓築在家鄉的山岙裡,骨灰盒暫放在上海一個殯儀館的安靈堂裡。那天,我得到了一個訊息,爸爸、媽媽當年媒人餘鴻文先生的骨灰盒也在同一個安靈堂,就覺得應該去祭拜一次。正是他老人家的大媒,有了我生命的起點。同時,我也可以再一次照拂一下爸爸的靈位。

那天祭拜完畢以後,我順著安靈堂的甬道離開,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笑容,那是一個骨灰盒上一幀發黃的照片。一看名字,原來是我在學術界的忘年之交徐扶明教授。我立即後退一步,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這引起了我的注意,覺得這裡可能還有其他文化界人士,便放慢腳步,左右打量。這一打量不要緊,就在徐扶明教授對面,我看到了曾遠風的名字。他的告發,曾使徐扶明教授入獄多年。前幾年,他又是誹謗我的主力“讒夫”之一。不管什麼時候,他都是進攻者,但不知什麼時候,也進入到了這裡。

走出安靈堂大門時我又停步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餘頤賢,出現在門內的那一格。這是家鄉那個著名盜墓者的名字,我沒見過這個人,卻知道他似乎又神秘地做過很多好事。是他嗎?也許是重名?希望是他,他讓我想起了家鄉山間的夜夜月色。

記得布萊希特(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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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t)曾經說過,過程性的回憶越豐富,越會讓人產生慣性下滑般的遲鈍。因此,需要阻斷,需要間離,讓講者和聽者都陡然停步,獲得思考。

我一直在等待這種停步的機會,此刻出現了。在安靈堂門口,我又回首望了一眼。除我爸爸之外,餘鴻文先生、徐扶明先生、餘頤賢先生,包括那位我一時還不願意稱“先生”的曾遠風,都一起在這裡停步。那麼,我也找到了坐下來的理由。

安靈堂不遠處有兩把石椅,朝著一個小小的松柏林。邊上,又有一個淺淺的水池,水面上浮著大片枯葉。

我在一把石椅上坐下,微閉著眼睛。一開始思緒很雜,跳蕩滑動,慢慢舒了幾口氣,安靜下來。

我的眼前,出現了這些老人,我對他們輕聲說話。他們沒有表情,但似乎又有表情。

我第一個想恭恭敬敬地上前交談的,是餘鴻文先生。

餘鴻文先生,我應該叫您一聲爺爺。我出生時,祖父早已去世,因此從小沒叫過誰爺爺。從前見到您時也曾經想叫,又覺得不好意思。

現在可以叫一聲了,但是我僅僅這麼一想,還沒有叫出口呢,就覺得自己已經蹲到了您的膝下。抬頭看您,白鬚寬襖,太陽在您背上。

在您背後,彷彿還遠遠近近地站著我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你們是一代人。他們走得比您早,因此看過去有點影影綽綽。

我不知道,我的長輩,當你們聽說自己的一個孫兒成了“中國曆來受誹謗最多的獨立知識分子”時,會是什麼感覺。是擔憂、心疼、憤怒,還是自豪?

這個稱號,是幾個學者經過認真調查才得出的。我當時一聽也懷疑,後來仔細一想,如果不是隻算一時一地,而是算二十年的連續不斷,算每一次的全國規模,確實沒有人能超過。

我估計,你們之中,獨獨對這件事感到自豪的一定是祖母,我已經看到她炯炯的目光。其他長輩,多少都有點困惑:怎麼會是這樣?

對此,我願意接受你們的盤問。

代表長輩盤問我的,應該是作為我父母媒人的您,餘鴻文先生。

我似乎已經聽到您的聲音。

您分明在說:“討論誹謗,不必看內容,只看它為什麼發生。”

我點頭。

於是您開始問了:“你和誹謗者之間,有沒有權位之爭?”

我回答道:“自從二十年前辭職後,我沒有任何官職,也不是什麼代表、委員,又早就退出一切官方協會,因此沒有絲毫權位可言。他們能爭什麼?”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利益之爭?”

我回答道:“我幾百萬言的研究著作,十幾萬公里的考察計劃,從開始到完成,從未申請過一分錢的政府資助。他們能爭什麼?”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學術之爭?”

我回答:“我的研究課題從來不與別人相撞,我的考察路線從來不與別人交錯,我的表述方式從來不與別人近似。他們能爭什麼?”

您繼續問:“你與他們,有沒有意氣之爭?”

我回答:“你們看見了,那麼多人連續傷害我二十幾年。有幾個人已經把傷害我當作一項穩定的謀生職業,我卻從來沒有回擊一句,也從來沒有點過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