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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對話

但是,對於放棄攻擊,我們兩個都不會後悔。

不妨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您跟著我,痛痛快快地把他們罵倒了,世上多了兩個機智的攻擊者而少了兩個純粹的文化人,我們會滿意嗎?我想,我們反而會後悔。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勝利。只希望有一天,新的“曾遠風”又要當街追打新的“徐扶明”時,中國的民眾和傳媒不再像過去和現在這樣,一起助威吶喊。

僅此而已。

但是,僅僅做到這一點,也還需要長時間的啟蒙。

也許會有這一天,但對我來說,華髮已生,暮霧已沉,好像等不到了。

與徐扶明先生說完話,當然就躲不過近在咫尺的曾遠風了。其實我也不想躲,很想與他交談一番。但估計,他也只會聽,不會說。

從哪兒開口呢?與他這樣的人談話,我一時還拿不定方向。

曾遠風,在年齡上你是我的前輩。你告發徐扶明先生“攻擊樣板戲”的時候,我才十九歲;徐扶明先生終於平反,而你又轉身成為“文革”的批判者時,我已經三十三歲;你向我告發那個姓沙的左派編劇時,我四十一歲;你向全國媒體告發我為一個流亡人士的後輩寫序言時,我四十三歲;你參與那幾個“啃餘族”對我的圍攻時,我五十六歲;你突然以“異議分子”的身份向外國人告發中國的很多人和很多事時,我五十九歲。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你一定還實施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告發,請原諒我掛一漏萬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你以不尋常的方式陪伴了我大半輩子。

親人的陪伴增加了我的脆弱,你的陪伴增加了我的堅強。因此,你對我相當重要。

你早年讀過中文系,後來的身份,是“編劇”、“編輯”、“雜文作家”。你讓我想到十幾年來一直在誹謗我的那幾個“啃餘族”與你一樣,清一色出自於中文系,都曾經染指文學創作,卻又文思枯窘而改寫批判文章和告發信。有趣的是,當年你向我告發的那個左派編劇,後來也走了一條與你相同的路:藉由文藝玩政治,天天傷害無辜者。

說遠一點,你曾經效忠過的“***”裡邊,也有三個人是文藝出身。如此一想我就霍然貫通,原來你們把文藝創作中的虛構、想象、誇張、煽情全都用到了真實社會的人事上了。你們把偽造當作了情節,把狂想當作了浪漫,把謾罵當作了朗誦,把謠言當作了臺詞,把圍攻當作了排演。只可憐了廣大無知的觀眾,居然弄假成真。

我剛剛在與徐扶明先生談話的時候曾說到,很多淺薄的民眾特別容易追隨像你這樣不斷地從政治、道德、名譽上攻擊他人的人,使你們經常“金袍披身,從者如雲”。現在我要加一句,這些民眾最值得同情之處,不是追隨你們,而是不知道你們全在扮演。

近幾年,你們這幫人都齊刷刷地扮演起了“異議分子”,開始改說“民主”、“人權”、“自由”之類的臺詞。這,實在太搞笑了。這些美好的社會課題,不正是我們一直在奮鬥的目標嗎,怎麼一轉眼被你們搶了過去?你們又在“盜版”了。盜版畢竟不是正版,同樣這幾個概念,從你們嘴裡說出來全都變了味道,成了反諷。

先說“民主”。這個概念你們在文章中天天高喊,前面還隱藏著一個“大”字,誘騙民眾進行大誣陷、大批鬥、大傷害。其實你們內心是害怕廣大民眾的,例如你們最嫉恨我的書連續暢銷二十年,其實就是嫉恨廣大讀者的“閱讀民主”。為此我不禁要笑問:敢不敢進行幾次民意測驗,讓廣大民眾在你們和我之間做一個選擇?不敢了吧,還“民主”!

還有“人權”。這麼多年,你們用大量骯髒的謠言傷害了我的名譽權,傷害了我妻子的工作權,傷害了我父親的生存權,所有這些人,都沒有一官半職。難道,這都不是“人權”?

再說“自由”。你們用集中誣陷的手段侵犯了我的寫作自由、聲辯自由、居住自由,但是憑著媒體的起鬨、法律的放任、官方的漠然,從來不必支付任何代價,不必做任何道歉。我想問,古今中外幾千年,還有什麼人比你們更“自由”?還有什麼人比你們更需要還給他人以“自由”?

你聽得出來,這是反問,不求回答。真正的問題也有一個,存在心底很久了,還是說出來吧:那麼多年,你們這批人難道從來都沒有擔心過法律的追訴?你們難道就能斷定,中國的法律一直會像過去那樣偏袒你們?

對於這個問題,你也不必回答。既然你老人家已經來到這裡,不說法律也罷。我只希望你還是認真地看一看你的對面,那兒有一位與你同齡的老人,因為被你誣告而入獄多年。平反之後,他燒掉了你的罪證,沒有說過你一句重話,而你卻沒有投過去一個抱歉的眼神。我現在終於明白,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把你們兩人安排得那麼近,可能是別有深意。

如果有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卻特別想與他說話,這個人就是餘頤賢先生。

直到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人,心目中只是一團迷霧、一堆疑問。隱約間似乎有一股妖氣,但也可能是仙氣,似遠似近。越是這樣就越是好奇,我要騰空心境,去面對這位姓餘的老人。我不知道他以前習慣講什麼方言,餘姚的,慈溪的,紹興的,寧波的,還是杭州的?想來想去,今天我還是與他講童年時的鄉下話吧,那種語調,立即就能帶出故鄉的山水。那裡,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是餘頤賢先生長期出沒的地方。

餘頤賢先生,我沒有見過您,不知道您是什麼樣子的。在想象中,您是一個黑衣人。頭上還戴著一頂黑氈帽,帽簷壓得低低的,別人很難看到您的眼睛,您卻能看到別人。

您的名字,在家鄉各村所有餘姓同胞中顯得特別斯文,一定有一點文化背景,但是鄉親們誰也說不清。您的名聲不好,我從小就知道您是盜墓人,鄉親們叫“掘墳光棍”。他們又把你的名字叫成“夜仙”,那是根據諧音讀錯了。但這麼一叫,他們就把吳石嶺、大廟嶺的夜晚,一半交給了虎狼,一半交給了您。

不好的名聲也有好處,那就是讓您獲得了安靜。盜墓,只要不去觸碰各個時期當紅大人物家的祖墳,就很難成為一個政治話題。因此,你在國共內戰和後來的一次次政治運動中都安然無恙。人們有興趣把一個名聲很好的人一點點搞髒,名聲越大越有興趣,卻沒有興趣去對付一個名聲不好的人。這就像,一塊白布太乾淨、太晃眼了,大家總要爭著投汙,即使後來風雨把它沖洗乾淨了,大家也要接著投;而您從頭就是一塊黑布,不會有人來關注您。

您在黑乎乎的夜晚好像也動過我曾外祖父的墓,這使我家前輩對您的印象就更壞了。印象的改變,是您在另一個黑乎乎的夜晚給媽媽辦的識字班送了課本。這事看起來不大,但對好幾個鄉村卻是雪中送炭。那幾個鄉村當時正要從長久矇昧中站立起來,您伸手扶了一把。

有了這件事,我開始相信鄉間有關您的一些正面傳聞。例如,我小時候曾聽鄰居大嬸說,那個篤公終於在我們村找到已經瘋了的女友,是您引的路。而且,您還把自己的一間房子讓給他住。這是真的嗎?更重要的是,我聽李龍說,有一次吳石嶺山洪暴發,一個預先挖通的渠口把水引走了,救了山下好幾戶人家。一個柴夫告訴李龍,這個渠口是您花了半個月時間一鍬鍬挖通的。這就是說,您在無聲無息的遊蕩間,也做了無聲無息的大好事,可能還不止一件。這是真的嗎?

我沒有期待您的回答,卻發現您有了動靜。您看著我,輕輕地像咳嗽一樣清了一下喉嚨,似乎要講話,但跟著而來的是低啞的笑聲。笑聲很短,轉瞬即逝,這讓我很興奮,因為我有可能與您交談了,就像我與餘鴻文先生。

我多麼想引出您的話來,但您對我來說太陌生,很難找到具體話由,因此只能說得抽象一點。

我說:“天下萬物轉眼都走向了對面,連給它們定位都是徒勞。很多人和很多事,可能在對面和反面更容易找到。”

說到這裡我停了下來,等您。很奇怪,您的目光已經不再看我,而是看著遠處,看著天。

我決定換一種語言方式。像少數民族對歌,像古代詩人對聯,先丟擲上一句,來勾出對方的下一句。

我根據您的行跡,說了一句:“最美麗的月色,總是出自荒蕪的山谷。”

終於聽到了您的聲音,您說:“最厚重的文物,總是出自無字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