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隨著秋衣濃夜正涼,述說起來倒沒有那麼悲傷了。
那是一段我不太願意提起的悲傷的故事。我清楚記得,那是15年的清陰節,幸福村的村民在那一天都會安排祭祖活動,一家老小全員出動,特別是有宗族祠堂的,如梁家。九公不屬於幸福村的任何一家,他自成一族。
那次清陰節,和往年不一樣,完全沒有“清陰時節雨紛紛”的前奏,太陽特別的熱情,空氣特別的乾燥。我隨同父親,弟弟和難得回家的母親一起去祭祖,祖墳恰好是在本村的紅背山,距離九公的竹屋不到二十米的距離。我家祖墳下方還有一座小墳,每年清陰節都特別在意它。因為它足夠小,足夠荒蕪,雜草足夠野蠻生長,總能吸引著我的視線。
但是今天特別奇怪,當我和弟弟扛著鋤頭賽跑到那裡的時候,九公已經在打理那座小墳包了。
我當時直言不諱地問他:
“九公,這是你家的墳嗎?”
九公除草的動作突然停頓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然後繼續埋頭除草,並沒有要回答我的意思。如果是別人,或許會覺得空氣都是尷尬的流動,但物件是九公話,他不回答人問題反而是正常的。
小時候,我特別調皮,還害怕狗,也有點害怕不發一語的九公,但人就是犯賤的生物,越是害怕越要做,我經常上去找九公,說要跟他去巡山。天狼時刻守著九公,我不敢靠得太近,就怕天狼會給我一撲。我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實——我是話嘮。我總是不停地問九公問題,比如天狼為什麼是狗不是狼,天狼是狗為什麼叫天狼,極木四周的山都有,你為什麼要守著它,住在山裡你會害怕嗎,山裡會不會有鬼怪或者恐龍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九公經常是漠視我的問題,只挑他認為有必要回答的才會回答我。
比如,我問他極木為什麼一直長不大,他就會回答我說:
“因為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極木每年都在默默努力汲取營養,等待厚積薄發,它終有一天會長成蒼天大樹。海哥兒也要長成大樹喔!”
再如我問他極木的果本身就硬硬的,為什麼還會需要堅硬的皮保護它,他就會回覆我說:
“在極木果沒有成熟之前,它是脆弱的,經不起風吹雨打,所以皮要包裹住它,護它成長,就像下暴雨時,極木根在護著這方土地,不讓它坍塌是一樣的道理。”
又如,我問九公你為什麼要一直做守林人,一輩子就做一件事豈不是很無聊,他就會語重心長地告訴我:
“當你熱愛上做某件事的時候,你就不會計較那麼多了。守林人有守林人的樂趣,就像你愛問為什麼為什麼一樣,你覺得你一直問為什麼的時候會無聊嗎?”
“不會。”
“那不就得了?人吶,哪有那麼多時間做很多很多事。我這一輩子,只會幹守林人這件事,它值得我做,值得我付出,那樣就足夠了。所以海哥兒以後遇到你認為值得你做的事,一定不要猶豫,一定要一直堅持到底。”
小時候,對九公的回答我似懂非懂,長大以後方知他的良苦用心。
我弟弟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害怕九公,他扯了扯我的手,示意我走,很怕我再問九公別的問題,儘管九公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等到父母爬上來的時候,已經是十分鐘之後的事情了,在那十分鐘裡,我和弟弟與兇猛山蚊戰鬥著,九公繼續頭也不抬地打理著墳草,沒有任何的對話交流。直到我父母的到來,終於化解了這份沉默。
我父親看到九公在那裡,臉上沒有任何一點意外,帶著尊敬問候他:
“九叔,早!今年清陰節的太陽有點大啊。”
“早,是有點大,燒鞭炮紙的時候都小心著點,別把我這竹屋給燒了,不然你可得幫我蓋一個。”
“省得,大吉大利,古人還得休息,我可不敢放肆。”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九公不但回了我父親,居然還和我父親開起玩笑來了,真是西邊日出東邊雨。
不過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任何對話了,好像是一種默契。
日上頭,墳一年一打理,草確實高了一些。好在有四個人,人多力量大,不到一個小時,就把墳周圍都除得乾乾淨淨,開始上香取祭品祭拜了。
與此同時,九公的工作也到了收尾的狀態。上香上祭品是大人的事情,小孩是不能在祖先面前不敬的,所以我只能在一旁擦汗,幹看著。我覺得有點無聊,又不想和蚊子大戰三百回合,一直盯著父母一舉一動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九公。只見他從黑色的塑膠袋子裡取出香燭,打火機,先點燭後點香,彎腰恭敬地拜三拜,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唸唸有詞的樣子,神情凝重而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