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劍交接時,摩擦出些微亮光。白茫在劍刃上瞥見自己的眼睛,那眼神裡在苦苦堅持,隱隱還有了些放棄的跡象。
不行,還不能放棄。
最起碼——再堅持一陣。
白茫一劍彈開敵人的身體,調整身體的姿勢,準備站起來。就在這時他的眼前一花,身子踉蹌一下,又重新回到半蹲的姿勢。白茫一手撐地一手握劍,劍柄上的花紋深深地壓入他的手掌中。
這把劍已經有了斑駁的痕跡,它跟隨白茫很多年了。
雖然天資不夠驚人,但剛剛二十出頭的白茫,從四歲上山起就舉著比自己還高的木劍練習的白茫,也已經在雲蹤閣修習了將近二十年。
那些沒有亮光的清晨,和繁星點綴的夜晚,被劈爛的上百把木劍,磨壞的鞋子,還有櫃子裡一罐罐空掉的藥膏。白茫一心向道,始終未改。他想他這樣的堅持,為什麼到頭來什麼都換不到呢?這個問題他在吃飯的時候想,睡覺之前也想,外出雲遊休憩的時候還要想。許是自認為實力不夠,天賦不夠,所以白茫的腦子裡永遠都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問題,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那樣,憑什麼這樣,憑什麼那樣……
現在白茫定了定神,重新站起來,深吸一口氣,又迅速地吐出來。
好像卸掉了全部的負擔。
算了。
白茫說。
他不管了。
他不問了。
假白茫緊促的進攻有一瞬間的停滯,他似乎意識到本尊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具體是怎樣的變化,又說不好。他的神情變得警惕起來,這樣他的表情顯得很怪異,因為白茫那張臉,很少做出警惕別人的表情。他的性格天然,反應稍微有點遲鈍,又不通人情世故,總是顯得有些呆。白茫看見自己那張臉做出從來都不會做的表情時,不禁笑了一下,如冰河初開。他說人生還真是什麼樣的奇事怪事都有,誰能想到有一天,自己要跟自己打架呢?
或許是因為心裡的負擔少了,白茫感覺現在的身體比剛剛要輕巧許多。但這也許只是迴光返照,事實上是他快不行了,只剩一個假象,能夠虛張聲勢。白茫不讓自己去想太多。他現在只是非常確信一件事。
“我不會雲蹤閣的全部劍法。”
對於門派的大師兄而言,學不下來整套獨門劍法,實在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幸好,作為丹修的小師妹白翡對此劍法不屑一顧,學得四不像,所以大師兄還沒有非常尷尬。雲蹤劍法很吃天賦,像白柏這類天賦型修士,練個月餘,就能掌握個七七八八。再有個兩三年,基本就能融會貫通。白柏之前向傅白請教過雲出岫,那已經是雲蹤劍法中最難的一式了。白柏並非完全不會,他只是還沒有掌握到精髓。
但對於白茫來說,雲出岫一直是他遙不可及的目標。在學其他基礎的劍招時,他已經花費了幾年的光陰。好在白秋實並不是個急功近利的師父。她希望劍法足夠弟子們防身即可,不必非得登峰造極。
她甚至安慰過白茫,學不會雲出岫又如何呢?你這傻小子的一生,又不是隻有云出岫。但為師這一生,如果只有酒就足矣了。
白茫那時還小,他有意忽視了後半句,只為前半句而氣鼓鼓。
現在白茫想想,她師父那時候,或許是想在告訴他別的。
告訴他人生雖短,樂事卻還是有的。告訴他不要被某個執念遮蔽了自己的眼睛,看不見高山大川,聽不見月下鳴溪。告訴他,白茫,其實不用一直趕路,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歇歇腳也挺好的。
“我沒有學會最後一式雲出岫,所以我猜,現在的你也是不會的。我不敢篤定我現在揮出來的一劍就一定能成功,但成功與否,又能怎樣?我不在乎了。”
白茫把靈力重新凝聚在劍上,他的劍身縈繞一層淡淡的光暈,在月色下顯得朦朧動人。
舉手,起勢,兩次揮劍,一氣呵成。
兩道劍氣像影子一般,如影隨形地粘連在了一起,但它們又分明時不同的兩道。白茫淡淡地目送那兩道劍氣遠去,看著幻化成他模樣的黑影急速地閃躲著,但那兩道劍影卻如同鬼魅一般,不肯放過他,緊追而上。
直到將其生路封死,絞殺。
雲出岫,劍招一清一濁,非常考驗修煉者功底的一招。以白茫多年紮實的功底來講,揮出濁劍的難度不大,但此前他的心障未除,雲蹤劍法又偏輕盈飄渺,所以白茫始終不得其法。
而今他放下良多,倒誤打誤撞,衝開了曾經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限制,達到了劍法的又一境界。白茫還未到他的極限,在他面前的雲霧散開,又是一條通途。
現在他想他能稍稍懂得師父當年對他說的話。白秋實說,白茫,只有你能夠遵循每一代閣主的遺願,撐不下去,就把雲蹤閣解散。她師父不是在講雲蹤閣的陌路,她不把門派交給白翡或者白柏,也是因為按照那兩個小崽子的理解,在她死後真能做出把門派原地解散的昏事。
這句話是隻能對白茫講的,因為只有白茫才能真正地領悟它的深意。天災、人禍、戰亂、劫數……作為一個資歷較老的門派,雲蹤閣已經見識過許多在它之前、和它同期、在它之後的門派因為各種各樣的災難而破滅,或者單純地衰敗下去。認清門派終究要走上末路的事實,是一個掌門的清醒。在認清之後,義無反顧地把門派上下扛在肩上,才是一個掌門的擔當。
師父,現在的我有資格繼承門派了嗎……
白茫在心裡問出這句話後,又笑了笑。白秋實聽不見他的心裡話,但如果她就站在他面前,絕對會像從前那般,用手指彈一下他的額頭。
傻小子,師父早就認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