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虹踏進了闊別五年多的“家”。這個家的擺設什麼也沒有變,還保持著她逃走時的老樣子。毅虹的房間乾乾淨淨,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天天有人住著一樣。
郝奶奶躺在床上,她一見毅虹眼睛像放出了光,嘴角微微上翹。毅虹抓住她乾枯的手,久久地盯著她。郝奶奶那突兀的顴骨,就像兩座小山頂著褶皺枯黃的老臉。郝奶奶怎麼病成這個樣子?毅虹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流淌……
在十里坊,有些群眾得了重病,由於住不起院,只得回家熬煎。大隊雖有合作醫療,但紅醫站的赤腳醫生也只能看一些小毛小病。而那些重病居家的人,就把郝奶奶作為他們的救命稻草。
一向樂於助人的郝奶奶,從小跟著父親學醫,雖沒有成為名醫,但也學得不少醫術,能使用多種偏方。對於鄉親們的求援,豈能袖手旁觀?她常說,公家把咱孤老太當個寶,咱也得為群眾做點事。
長年累月,郝奶奶要麼問診,要麼採藥,要麼煎藥。不能說妙手回春,但確實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然而,有些病症不是中藥所能及的,必須去醫院手術才行。為了救人一命,她傾囊相助,連毅虹每個月寄給她的生活費也一分未留。可是,她只有這麼大的能耐,又能幫助幾個人呢?眼睜睜地看著重症患者一個個死去,卻束手無策,她常常因此而落淚。
長期操勞,郝奶奶的身體越來越差。作為五保戶,隊裡多次提出送她去公社醫院治療,她總是說,我心裡有數,再等等,還有那麼多群眾等著吃我煎的藥哩。就這樣一拖再拖,一次採藥時她竟然暈倒在河坎上。
生產隊把她送到公社醫院搶救,並安排專人護理。郝奶奶對自己的病情早已瞭然於心,自知逃不過此劫,她醒來後執意堅持回家。很多人不解,公家花錢,她為什麼不住院?有人說她傻,也有人說她老年痴呆。
她一點都不痴,一想起十里坊病死的那些人,心裡就十分難過。對於自己,集體已經贍養那麼多年,如今風燭殘年重病纏身,還白白浪費集體的錢於心不安。
拖著病身子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毅虹的房間。護理她的大娘讓她別幹,她卻說:“我是最後一次為毅虹、思鎖鋪床了,別攔我。”被子剛疊好,她就趴在床上。大娘問:“怎麼了?”她說:“聞聞被子香。我好像聞到了思鎖的奶花味。”
過了一會兒,大娘拍拍她,她一動不動。“怎麼暈過去了?”大娘緊張地喊,“不好了,郝奶奶她……”大娘為她掐人中喂糖水。她咕嚕一聲嚥下一勺水,嘴唇翕動,發出微弱的聲音:“是毅虹回來了嗎?”
大娘如是介紹,毅虹的淚水一串串地滑落下來。她雙手捂著嘴,唯恐發出的嗚嗚哭聲使郝奶奶難過。
毅虹翻上床,身體與老人家緊貼在一起。她一遍又一遍地親吻郝奶奶,淚水浸溼了老人的面頰,乾癟皺巴的腮幫似乎舒展開來。她把嘴巴湊在郝奶奶的耳朵邊,輕輕地說:“奶奶,咱不花集體的錢,我有錢,還是去醫院吧。”
郝奶奶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下來,說:“不去,在家好。”片刻,她冷不丁地問,“你經過十里坊小學了嗎?”
毅虹被問得愣住了,郝奶奶怎麼猜得出在十里坊小學附近遇上張斜頭的?真是心有靈犀啊。奇怪,她問這個幹啥?莫非是要說張斜頭已經悔過自新,別跟他一般見識?毅虹點點頭回答:“是的。”
郝奶奶問:“看到一個老頭了嗎?”
毅虹似乎明白了,郝奶奶見她回來了,興奮得忘記了自己的病,而找樂子呢,便脫口而出:“看到了,看到了,那老頭真好玩!”
郝奶奶問:“你認出他了嗎?”
毅虹搖搖頭:“他是誰?”
郝奶奶說:“你爹!”
毅虹驚訝不已,父親沈萬固怎麼瘦骨嶙峋?他那麼精明能幹,怎麼會變得傻不愣登的?也許是離得太遠,毅虹確實沒有認出萬固。其實,萬固就是站在毅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認出來,現在的萬固,與她逃離十里坊時相比,已經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