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心下一震,慌忙向那人瞧去,只見一個老叟手執環杖,穿一領醬色吳綾道服,尨眉皓髮,闊面重頤。遂請了問道:“老丈是何人,因何誣我們是亂臣賊子?”
楊洪已覺察這老叟多時,此刻也站起身子,當即叩詢道:“老先生窺聽我二人許久,不知有何見教?”
那老叟撫掌大笑道:“不曾想江湖人稱‘楊王’的混世魔王竟也在這裡裝起了斯文。也罷!你二人都無需再費口舌了,咱們三個不妨開誠佈公。你名叫楊洪,曾是寧王朱權的貼身護衛。你主子現被幽居在衡廬,你倒有閒情在這裡遊山玩水。朝廷封你為鎮戍遊擊將軍,你不但違抗聖旨不尊徵調,反而偷走了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現下北鎮府司正派人拿你。老夫說你是‘賊子’可有錯麼?”轉而又以手杖指著東方明道:“你則是讀書種子方孝孺的兒子,名叫方中懿。方家在幾年前就被朝廷滅族,而你卻倖存活了下來。老夫說你是‘亂臣’可也有錯麼?”二人聽罷不約相互對望,均自瞿然大驚。那老叟則捋了捋頦下長鬚,笑道:“至於老夫,姓袁名珙,平生專為人看相算命。”
楊洪怔楞片刻,猛然回過神來,忙抱拳揖道:“久仰袁相師袁老先生大名,晚輩多有失敬!傳聞袁老先生相術如神,見人一面便能斷其生死富貴,百無一謬。難怪會對在下身世瞭若指掌。”
東方明見楊洪對那老者所言直認不諱,這才恍然得知他真實身份,頓時怒從心起,疾言遽色道:“沒想到你竟是寧王身邊的人!寧王朱權被太祖委以重任,貴為皇叔理應輔佐少主奉詔削藩,何期竟與燕逆一同起兵造反奪侄皇位。二賊狼子野心與畜生何異!”
楊洪臉斂容正色,轉身對東方明歉然禮道:“老弟竟是正學先生之後!楊某方才妄言試探,還請勿令見罪!”
東方明橫眉冷目不為所動,且聽楊洪續道:“寧王起兵一事,內中大有誤會。楊某既為寧王心腹,便不可不相告隱情。寧王爺聞融敦厚,自就藩以來便為我大明守土開疆。王爺屬地大寧統塞上九十城,帶甲八萬,革車六千,更兼朵顏三衛鐵騎驍勇。他若有反叛朝廷之志,大可早與朱棣同時起兵,何須等到後來?實在是被朱棣奸計所賺。那日朱棣來我大寧城下哭訴,詐稱有息兵罷戰之意,無奈自己走投無路,只好來求王爺代起奏章向朝廷謝罪。王爺素來仁義,輕信了誑言,迎他進城居住數日並竭誠相待。而朱棣卻在城內混入手下,暗中勾結護衛守軍。待臨走那日,王爺親送他至郊外,不料途中卻中了朱棣埋伏。縱然我身負武功,可朱棣身旁亦不乏江湖好手,我以少敵多終是敗下陣來,王爺同我便被禁錮。大寧城破後,王爺連同夫人、世子都被帶往北平。其間我雖有幾次機會能救王爺脫身,可王爺他為了家眷及屬下安危始終不肯逃走,甘願揹負不臣之名為朱棣起草詔書,並與他約定三事:其一,靖難興兵不準傷害允炆侄兒及皇室宗親;其二,靖難只誅奸佞,不殺忠臣;其三,派軍駐守大寧,安撫三衛,保境安民。”
東方明聽罷怒火略消,因問:“那為何此前寧王不奉聖上宣召?”楊洪釋道:“王爺駐守大寧,所賴者朵顏三衛。兀良哈諸虜均為蒙古舊部,一旦王爺奉詔回京,軍中恐生變節。若三衛首領樹旗反叛,西合韃靼,東犯遼東,則賊軍勢大,大明社稷危矣!王爺此舉正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東方明緘默片刻,開口說道:“話雖如此,誰能證明楊兄所言非虛?”
此時袁珙忽然走近二人,拈鬚笑道:“老夫可以證明。其時老夫正為燕王門客,也曾面見寧王,自然知道箇中原委。”
東方明冷言譏道:“燕賊授予老先生官祿,你為燕賊賣命,我豈能聽信仇人心腹之言?”
袁珙莞爾道:“太常寺丞不過一個小小虛職。老夫此生非為功名利祿,也並不為哪一人賣命。燕王即位乃順天應運,老夫只是效命於天罷了。”
東方明笑出聲道:“袁老先生既效命於天,且已得知我真實身份,又何必在此贅言?快快叫人將我綁了交給燕賊便是!”
袁珙笑道:“朱棣如今貴為九五之尊,他一句話便可將你以極刑處死,你果真想去見你的仇人?”
東方明闔目長吁,寒聲道:“這一日我方中懿等待已久。見了燕賊,我定當生啖其肉,與他同歸於盡!”
楊洪聽後雙眉一軒,拱手向袁珙道:“楊某敬重袁老先生名望,但東方……方兄弟與在下一見如故,況且又有一段前事牽連,在下決計不會將他交給你,拼死也要護他周全!”
袁珙卻哈哈大笑:“如此甚好!甚好!其實老夫本意是來相告朝廷早就佈下了眼線,當今聖上已知曉方家尚有血脈在此,不日便會派人前來。老夫身負使命,事已告知便可辭行了。足下既要保他周全,老夫自然亦可寬心些離去。”
東方明一言未發,此前他迴腸百轉,對眼前二人頗生怨懟。但聽罷這番對話,驟覺自己方才言行冒失。他素來就不喜那些相卜之士,實因他們為人卜相算命多為虛言,其中或有一二切中者便自許靈驗,人皆稱頌。可眼下這位袁相士人稱“天下相法第一”,大名如雷貫耳。東方明見他說話開門見山、句句說破,且又是為了自己安危特來報信,不覺心中漸生敬慕。
此時楊洪向袁珙拜謝道:“原來如此!袁老先生有仁愛之德,楊某與方兄弟不勝感激!”
袁珙驀地笑了笑,轉而卻道:“方才老夫暗自觀測了足下面相,足下可想知自己命數幾何?”
楊洪喜道:“能得袁老先生一顧,實乃榮幸之至,在下願聞其詳。”
袁珙解道:“足下印堂直透天中,將來官祿自然貴不可言。且又通身如玉,光如頗黎,面紅似火,將來必列國公。只是足下三庭之中只有下庭最圓滿,故而顯貴應在暮年以後。”
楊洪卻苦笑道:“在下區區朝廷欽犯,如何做得了國公?老先生可是拿在下取笑?”
袁珙手捻髭鬚,口中念道:“額角堂堂,眼下雖犯官司,今後必遭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