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身心全數投入的冥想,沒有思慮全力運轉的夜談,只有清茶,只有一個算是師友相從的閒聊者。
這個夜晚,是方天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次感到時光在指間飛舞。
而在時光的舞動之間,給他帶來的,盡是爛漫與悠閒。明明是帶著涼意的夜晚,方天卻有一種前世時靠躺在落地大玻璃窗前曬著陽光喝著下午茶的感覺。
這是已經闊別了不短時日之後,方天與沙迦又一次的長時間閒談。
而這一次的感覺,又是大不一樣了。
之前,沙迦給方天的感覺是,雖然這位閣下很土,土著的土,但在自身的道路與修行方面,卻是毫不含糊,也就是說,擁有屬於自身的一片領域,而且顯然,這位閣下在他自己的那片領域裡,經略尤深。
一個人只要擁有屬於他自己的領域,那麼哪怕在其它的地方,這人再土,也絕不應該被輕視和嘲笑。
至少方天不會。
所以雖然他比沙迦知道得多,知道天是空的,地是圓的,知道點燈是可以不用油的,知道洗衣服是可以不用手的……他隨口說出一些詞語,就會讓沙迦驚歎,感到意味深長,他隨手拈出一個故事,就會讓沙迦沉思,獲得某些啟悟……
但是這些都不夠,遠遠不夠。
不需要沙迦來問,而只須方天自己自問一句——你的道路是什麼?你的領域是什麼?你可以自己為之驕傲的東西是什麼?
方天都沒有。
來到這個世界,不止在身世上他是浮萍,在其它的地方,他同樣也是。
他憑什麼自信?他拿什麼驕傲?他靠什麼去輕視和嘲笑沙迦這個土著?就靠他會做菜,就靠他能胡扯,就靠他懂一些亂七八糟但其實都是一知半解甚至遠遠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的東西?
所以之前,他看到了沙迦的土,也看到了沙迦的高。
於是,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在最根本的層面上保持著對沙迦那份高的敬畏,然後在不根本的細枝浮葉的層面上,對沙迦的土作一些調戲,算是苦中作樂吧。
那其實是一種奉承。
這奉承不是說討好對方什麼的,而是在真實高度上,對方需要他仰望。
但是現在,他終於也有了他的一方天地。那麼現在,兩人的小天地就可以在一起作碰撞式的交流了。
於是方天的談話風格就變了。
以前,方天有三把斧頭,概括起來就是:
第一把斧頭,站在前世華夏文明的高度上。
方天自己淺薄,但沒辦法,他前世所屬的華夏文明很不淺薄。許多前世時熟以為常的言語,比如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比如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等等這些東西方天自己見到都根本就是熟視無睹的,但是在他不經意地說出口,被沙迦聽到之後,許多情況下,都會引發起相當深刻的討論。
而那種討論中,他絕對是佔主場優勢的。
沒辦法,從前世學過、看過、聽過的許多東西中隨便扯出一點點,都能砸得沙迦鼻青臉腫,無法應對,只能兩手抱拳,對著方天道:“大俠,高!您實在是高!怎麼看都看不到頂的高!高到天上去了!”
第二把斧頭,站在前世地球文明的高度上。
比如說天上有云。為什麼會有云?地上的水跑到天上的。地上的水為什麼跑到天上?然後它又怎麼下來?一番亂七八糟的閒扯之後,沙迦立刻又要拜服得五體投地了。
不服不行啊。在這種絕對的真知灼見和指點江山面前,他一個小小的土著敢說不服?
不服?那就再抖點東西,隨便抖,一直砸到你服!
這是第一二把斧頭。只需把這兩把斧頭祭出去,基本上,就足夠用了。持這兩斧在手,他方少俠簡直就是身披黃金甲,頭戴紫金盔,腳上似乎還踩個紅金球,那真叫一個威風凜凜,霸氣側露,出場的時候,一陣霹靂啪啦,閃瞎一地狗眼,當真是遊走在牛A與牛C之間,一切土著,都須八百里外拜伏。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確實是“神之子”。
只不過那個“神”,和這個世界的人們想象的不一樣罷了,那不是某個人什麼的,而是一個漫延浩瀚、鋪天蓋地的文明。
現在呢?
前世時華夏古代有位宰執退休後寫了這麼一首詩,“腰佩黃金已退藏,箇中訊息也尋常。世人慾識高齋老,只是柯村趙四郎。”這首詩差不到就是方天現在的狀況了。
當然這麼說有點裝B了。
不裝B的說法是,對於現在的方天來說,身後的文明霞彩漸漸隱去,而在自己的身影,開始在這個世界一點點凝實。
就好像之前,這個世界的人們看他,只能看到一片浩瀚,一片深不可測。
其實那不是他,那只是前世他所沐浴的文明在他身上的投影。縱然只是投影,卻也依然如真實的大海一樣浩瀚,如真實的大海一樣深不可測。而且,越是本身有分量的人,越容易感受到這種浩瀚和深不可測。
而現在,他終是有了屬於他自己的一方小小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