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中國人當然也會喜歡華麗,有不少辭賦為證,但中華美學的元典性立場並非如此。朴茂大氣如古鼎舊陶,正是中國古代最上品的建築色彩。只不過後來的宮殿廟廊越來越追求歌功頌德、祈福避禍的淺薄象徵,才越發失去控制,走向惡性氾濫。
為此,我曾與一位法國建築師開玩笑說:“真是陰錯陽差,不知著了什麼魔,中國古代哲人收斂色彩的美學主張居然在你們這兒開花結果。看著吧,我們遲早要奪回那種無比美麗的單純和自然,好讓祖先們瞑目。”
3
還有一個對比是情調。
我前面說過,古代中國文人大多明白收斂色彩的道理,因此日常也在水墨繪畫和書法中陶冶情懷,這是他們的文雅處。但這種文雅有時也走火入魔,把一些文學性想像納入建築設計,尤其在庭園建造中誇大借景、比擬、象徵的作用,形成一種情調化的風尚。
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把這種做法看成是中國傳統建築中的優秀傳統,甚至看成是中華美學的基本特徵,我本人以前也曾有過這種誤解。直到有一年在北京《讀書》雜誌上讀到對臺灣建築學家漢寶德先生的介紹,頓生狐疑,立即囑咐我指導的一位外國博士生滿世界尋找他的著作,找到三本一讀,恍然大悟。
後來我去臺灣結識了漢先生,承他陪我吃“鼎泰豐”、看“鴻禧博物館”,又到他家長談,才開始明白建築上的一些事理。即便我上面所說的一些觀點,很多也來自於他,我想不少臺灣讀者一看就清楚。此刻我手邊正好有一冊他所著的《明清建築二論》,隨手翻到一頁便見到他引述的一位古代建築學家對園林佈置的論斷:
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要須迴環峭拔,定插得宜。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又須修竹老木,怪藤醜樹,交復角立,蒼涯碧澗,奔泉風流,如入深巖絕壑之中。
漢寶德先生對這段話的評價是:
“太華千尋”、“江湖萬里”,是中國地理形勢上的事實,其壯闊的氣魄本是一個泱泱大國所具有,文學家們為此所感乃為必然。但用一塊石頭造成“太華千尋”的感覺、用一瓢水造成“江湖萬里”的氣勢,甚至於“奔泉風流”、“深巖絕壑”,若不是有精神病,則必然是做白日夢。然而,明清兩代的園林設計多是這樣去構想的。
這實在是說得痛快極了,不僅指陳了中國文人給建築學帶來的病態,而且也點穿了中華美學研究中的一些歧路,消解了一種有關情調的夢幻。
其實這個道理中國古代的智者也是知道的。當一塊石頭是一塊石頭,一瓢水是一瓢水的時候,這是第一層次;當一塊石頭象徵成了高山,一瓢水象徵成了江湖,這是第二層次,小聰明的所在,酸文人的天地,很多人流連忘返,傲視第一層次的愚鈍;毫無疑問還必須出現第三層次,那就是一塊石頭又成了一塊石頭,一瓢水又成了一瓢水,不再有任何象徵,不再承擔任何意義,它只提供自然形態,洗掉了文人氣息。這種感悟,中國古代有過。
這也像舞蹈,當舞者的軀體不再代表海鷗、奔馬、英雄、戰爭、枯樹、幽靈,而又迴歸於他自己的本真生命,也就由第二層次上升到了第三層次。
以我之見,中國在唐宋之前,比較講究本真,包括建築和園林建造在內。後來所謂“胸中的山水”,是文人無法直接面對大山大水時代的自我安慰。可以想像,如果讓屈原、司馬遷、李白他們看到盆景藝術,將會是一種什麼神態。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也就可以理直氣壯地陳述一種由來已久的感覺:一直被視為中國建築學奇葩的明清園林,並不能代表中國古代建築的高層境界。
相比之下,以幾何圖形構建的法國園林,倒是坦然地呈現出一種徹底的人工氣息,由於氣魄宏大、精雕細刻,足以讓人精神一振、耳目清亮。但無論如何,把自然物裁割得太過分了,處處透露出人們隱藏在精緻裡的囂張。自然就是自然,在今天看來,它不適合像中國明清文人追求的那樣作以小見大的象徵,也不適合像法國王室在凡爾賽宮等處做的那樣被任意扭曲的規整。
好像,英國的自然園林更加合意。
4
寫到這裡我已明白,在歐洲感受中國建築,就像感受其他中國文化課題一樣,視角多、線條雜,無法一言以蔽之。如果任意漫談,即便像我這樣的外行,也可以拖拖拉拉說上很久,難以言盡。
我想讓一位熟悉中國的法國女建築學家來歸納這個話題。
那天我和兩位導演一起到她家訪問,她一開始就坦誠地說:“你們不要太相信美國人,他們看上中國的是市場。不像我們法國人,看上中國的是文化。”
要她談談對中國建築事業的感受,她說:“中國確實拆了很多不該折的房,造了很多不該造的樓。拆錯了,就再也造不起來;造錯了,又很難炸掉。中國建築界以前的問題是輕視歷史,近幾年的問題是急功近利。輕視歷史便亂拆,急功近利便亂造。”
她的尖銳引來了她丈夫的異議。她丈夫是一位經濟學家,此刻正坐在她身邊。
這位經濟學家衝著妻子說:“我們的想法比你們實際。中國那麼多的人口,那麼大的地方,以前生活狀態普遍不好,現在終於好起來了,當然要儘快解決老百姓的住房問題,如果太講究建築的文化格調,中國各省各縣都需要有大量高水準的建築學家,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我認為,快速改變人們不可忍受的生活,在這一點上應該急功近利。”
他的話使我想起一件往事。五年前,一批臺灣藝術家首次來上海,坐在出租汽車上看到街道兩邊已經很少見到老式的石庫門房子,便言詞激烈,沒想到那位出租汽車司機把車停了下來,一定要與他們辯論。他的主要論點是:你們為了文化參觀,逼迫上海人再住那種沒有衛生裝置和煤氣管道的房子,於心何忍!
但是無論如何,女建築學家的基本意思是正確的。後來她與我們,包括她的丈夫,達成了一些共識,譬如:既具備現代功能、又體現歷史風範的經濟型民用住房,不必單個設計,而應該提供一系列範本,供自由選擇和成批生產;中國建築業目前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城市的整體佈局,應該從過去那種非專業化的長官意志決定,轉移到專家委員會的裁判上來;中國建築業的全面興盛,一定是在擁有了足夠新型國際性建築人才之後,因為只有他們才能從宏觀範圍內捕捉民族傳統訊號,與現代需求的嫁接。
這些共識,主要是從建築學家的角度來考慮的,但建築的事關及全民,因此必須獲得法律的幫助,就像歐洲很多國家那樣。在那些國家,拆了不該拆的房,蓋了不合適的樓,都要受到法律懲處。
當然,比法律更為普遍需要的是教育。在歐洲,即便是在山鄉農村,我們也會驚歎他們的整體審美水平,這便是幾百年教育的結果,而這種教育大多不是發生在課堂。一個人不喜歡某種繪畫可以不進美術館,不喜歡某種音樂可以不進音樂廳,而建築則是一種強制性的審美,一旦出現,誰的眼睛也躲不了,必須年年看、天天看。這對很多市民來說構成一種積極或消極的審美適應,對於青年學生來說則構成一種順向或逆向的審美教育。結果,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審美水平漸漸水漲船高,或漸漸不可收拾。
由此可知,建築的事情確實不能像那位經濟學家主張的那樣急功近利。急功近利最容易阻礙人們的審美覺悟,以後覺悟了想彌補又總是為時已晚。奇怪的是我們每次在後悔不迭的同時總在進行著讓明天后悔的事,迴圈往復形成怪圈。
對我們周圍的很多人來說,什麼是建築?建築就是由水泥澆鑄的後悔。
建築的這個定義也許可以進入《魔鬼辭典》。那就讓它在那裡待著吧,我們要抽出手來去阻止那種迴圈,破解那種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