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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瑙河的藍色旋律

音樂似乎離大自然最遠,它無法準確地描述她。音樂來自心靈,表現人的感受與情感,抽象而難以捉摸,讓人胡思亂想。然而,有時它是一束照亮大自然的光,像在一個夢境的世界睜開了一雙眼睛,它看到了自然的精髓,它捕捉的自然的詩意是如此濃郁而精確,喚醒了人身體內沉睡的感覺,照亮了我們自己。這樣的時刻是令人顫慄的。

《藍色多瑙河》屬於少數的例外,它是音畫,也是音詩,對大自然的描繪,對春天詩一般的敘述,它呈現出一幅幅圖畫,在每一個人心中激盪起自然的聯想。

坡下一路東去的河流,被草地染成湯綠,陽光下靜靜地奔流。朋友說,它就是多瑙河。驚訝之餘,我竟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眼前的森林與草地突然在視線裡變樣:它們顯得親切了——彷彿從遙遠的曾經有過的想象裡開啟——那是我想象中的山水。眼前的風景像它嗎?儘管它虛幻,影像朦朧,但在我內心裡卻有無比清晰的意境。

森林在大地蔓延,滿眼青黛,藍天純淨如洗,堆雪的白雲,悠悠然懸於頭頂,它的暗影都是青的,大地上寬廣的河流舒緩前行——這是我所見到的風景。它似乎在向著我的想象靠過來,又似是而非,那些在想象中出現過的山坡呢?

多瑙河兩岸地勢平緩,幾**原。河水就像從平地流過,兩岸沒有堤壩,也難見人煙,瘋長的野草和樹木蔓延到了水邊,直到樹幹和草葉與水波相觸,一邊是流動的湯綠,一邊是凝固的青黛,荒野,空曠、沉寂又庸常。它讓我想起了自己家鄉的河流,那是水邊有水草搖曳的河流。我想,詩意是因為人的情感投射,那是生命的回味。

《藍色多瑙河》、《維也納森林的故事》、《春之聲》,像來自大地的語言,聲音飽含了土地的希望與喜悅,它寬廣、舒緩、柔情,像春天散發的氣息,在一片片薄如蟬翼的陽光裡飄飛,像幽藍的鳥語,喚醒了蟄伏於季節的詩意。在遼闊而輕柔起伏的大地上,我向著作曲家小約翰•施特勞斯真實的感受靠近,體味著激發他靈感的這片土地——大地與音樂的聯絡是神秘的,是什麼使得生活於它上面的人創作出了這麼多優美的旋律呢?這些旋律跳躍、波動,一如波濤的迴旋與大地的起伏。像斯拉夫民族手風琴拉出強弱對比誇張的節奏,奧地利人用絃樂拉出瞭如此多的圓舞曲,它們優美、舒暢、歡快、透明,像清風拂過大地。

我從高速賓士的車裡感受到了大地的韻律,車的微微起伏,如浪的輕抖。圓舞曲,熱情、善良、好動的民族才擁有的音樂,它是奧地利民間舞蹈曲體,鮮明樸實,真摯自然,它表達生命的讚美,還表達和諧、親密和友愛的人際交流。

奧地利彷彿天然就與音樂結緣,人們熱愛音樂,幾乎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流露出音樂的意味。音樂不只是迴旋在音樂廳,在每個家庭、每個村莊都有民間音樂與歌聲響起,約翰•施特勞斯、莫扎特、舒伯特、海頓等音樂大師相繼誕生,音樂就像大地的第五季洋溢著田園的詩意,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種流暢、歡愉的情緒,是它們讓奧地利人樂觀、熱情、友善和風趣,還是樂觀、友善、好動和風趣的奧地利人讓音樂具有了相同的品性呢?人們從自己音樂大師的旋律中找到了共鳴。一個民族的趣味從音符中找到了最佳的表現載體。

維也納,奧地利首都,一座古老建築儲存得最好的城市,當年施特勞斯、莫扎特、舒伯特走過的地方,幾乎還是從前的原貌。城市裡許多地方豎立著音樂家的雕塑,每年舉行新年音樂會的金色大廳,它的對面廣場就有勃拉姆斯的塑像,城市公園是約翰•施特勞斯拉小提琴的雕像,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的雕像也塑在這座城市,他們死後被葬在維也納中央公墓。

歐洲其他國家城市,人群聚集的地方,乞討者扮成雕塑,向路人行乞,當有人向他們的帽子或小桶裡丟錢,凝固的雕塑就活了,他們向施捨者致意。這一路幾乎都能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常常被吸引。在維也納的旅遊景點,卻是身穿民族服裝的少女與小夥,他們一個個溫文爾雅向你推銷晚上的音樂會票。他們笑容親切、溫和,像老朋友一樣走近你,熱心地介紹上演的曲目。這種熱情並非是出於生意上的考慮,你在維也納街頭隨便向一個年輕人問路,他們都會露出同樣親切的笑容,熱情地幫你找到你要去的地方。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小夥子把地圖攤開在車頭,幫我們找一家合適的旅館,他標出地點,還告訴我們行車路線,在下班車流高峰的馬路邊,站了足足半個小時之久。這種發自內心的友善,讓你覺得自己也是這座城市的主人。在現代藝術館,與一群年輕畫家相遇,他們快活地與我開著玩笑。在金色大廳一側,兩位女孩走過,她們有茜茜公主一樣姣美的容貌,當詢問可不可以合個影時,她們的臉上立刻露出陽光一樣燦爛的笑,笑聲嘻嘻,十分快樂。

同行的範小勤,一路上都想試一試自己的勇氣:敢不敢在大街上賣藝。在歐洲城市,街頭演奏是最常見的一景,賣藝者沒有任何羞愧,給錢的行人也沒有施捨的心態。藝人以他的表演獲得報酬,是最正常不過的。但她一個個城市走過,甚至在德國一個小鎮悄悄練習了一晚,就是沒有膽量上街表演。到了維也納商業街聖史蒂芬大教堂,她突然有了勇氣和衝動,一出教堂,就在一家商店門口吹起了口琴。她一臉通紅,手在發顫,口琴聲小得幾米外就聽不到,但她還是繼續吹著。一個男孩走到她的面前,禮貌地在她腳下的太陽帽裡丟了一塊硬幣,半個歐元。一曲吹完,她收起帽子,激動得喘著粗氣。就在街邊一條長凳上給女兒寫信,她要把自己的快樂與女兒分享。

維也納旅館可以還價,我跟服務檯的人說優惠一點,他就真的少收了10歐元。這在其他城市是很難想象的,尤其是德國旅館,報出的房價是不容商量的。

這一切,對一個異鄉人無疑在情感上有著巨大的作用,在這座沒有一個朋友的城市,我覺得自己是那麼輕鬆、隨意,變得樂於與人溝通、交流。我想,這是人們喜歡音樂的基礎。音樂就是一種心情的交流與共鳴,一種感受的共享。是我們大家心裡一條共同的河流。它輕快活潑,輕盈跳蕩,波濤起伏,一路依著節律往前流動。藍色多瑙河就把這種詩意生活的讚美——音樂之波,流淌到世界各地。

維也納是最不孤獨的城市,你能感受到另一條河,它是善的美的河流,在人們心裡奔湧著。維也納入熱愛自己的城市,想讓一切都能保持下去,讓生活永遠像優美的迴旋曲一樣週而復始:人們每年都興致勃勃去聽新年音樂會,每年的音樂會都是保留曲目;人們不願城市改變,幾百年依然保持著原貌。像河流一樣,水在流淌,一代一代人在生活,一種恆定的美好心情長流不變。

第二天上午,離開維也納之前,我特地從住地橫穿過古老的石屋,繞到多瑙河岸邊。石堤下,一條木船泊在石階下,我坐到船上,用手掬起一捧一捧江水,任它一絲絲一滴滴從指縫間滑落河中。清晨的陽光照在米綠色的水面,奔流中的水湧起微波,有被陽光照亮的曲線在石壩邊盪漾,反射的光亮令人目眩。河上沒有一個人影,石壩上的綠草坪上也沒有人影,只有綠草坪上的馬路,一輛又一輛車快速駛過,那是城市的真正流動的河。多瑙河在維也納就像一個過客,與我一樣匆匆而又孤獨地走過。也許,這正是維也納人對它的愛護——它在這座城市裡流淌就像它在闊野裡流過一樣,帶著自然的氣息,沒有受到半點汙染。

薩爾茨河是多瑙河上游的一條支流,五月裡,它從阿爾卑斯山的雪峰流下來,被春天蔥蘢的植被染得碧綠。流經薩爾茨堡時它仍然那麼清澈,就像仍在山澗,陽光下銀光閃耀,一派純淨、稚氣。遙遠的阿爾卑斯山雪峰倒映在水裡,一座高高的古堡亦如雪峰似的立於河岸山峰之巔,與遠處的雪峰倒映在同一條河裡。這座薩爾茨堡的古城堡成了這個城市的標誌。這座城市還有一座看不見卻能聽見的“標誌”,那就是莫扎特。薩爾茨堡是他的故鄉。

我走過城內馬卡特廣場莫扎特的故居,走過薩爾茨河上的橋,到了對岸糧食街他的另一處故居,像他四處遷徙的人生一樣,這座他出生併成長的城市,最後也只是成了他人生旅程的一個驛站。薩爾茨堡人笑說,是大主教一腳把他踢出了薩爾茨堡的大門。這位培養過他的主教,傳旨莫扎特與他一起去維也納演出,莫扎特未予理會,主教不能容忍他的“清高”,於是,莫扎特“被一腳踢開”。他在大主教宮廷中不再受到任何重用,這位音樂神童被迫去了維也納。他在外風光過、潦倒過,人生的酸甜苦辣似乎都嚐到了。但他的音樂卻永遠是那樣輕快、跳蕩、透明,有時不無揶揄,像一個成熟的大男孩,又像一條明澈歡快而不羈的河流,一切是那麼自然,只要拿起筆靈感就會奔湧不息——這條薩爾茨河,幾乎就是他音樂品性的象徵。

薩爾茨堡偏於奧地利西南一隅,與德國、瑞士接壤,隨薩爾茨河隱入阿爾卑斯山麓,它是歐洲的一處世外桃源,充滿了世上少有的悠閒生活情調,空氣裡似乎也散佈著一種透明、散淡而不無諷喻的意味。看看這條靜靜流淌的河,就像觸控到了城市的脈搏。它是小步舞曲一樣流淌的河。

在這裡,一切難以想象的事情都在發生,從來沒有停止過。主教可以找情人,躲在古堡的迪特利希大主教就曾跟情人偷偷生下過10個小孩,而且為博情人歡心,為她修了一座阿爾特宮。直到被囚禁在古堡,主教的風流韻事才落幕。又一位叫西提庫斯的大主教,在山下設計了一座最有創意的遊樂宮亮泉宮,往往嚴肅的場合,他悄悄開啟隱蔽的噴水口龍頭,弄溼客人的褲襠,他的快樂是看那些正襟危坐的客人裝得跟沒事一樣。一位石匠,他先後娶了7個妻子,每個妻子都是由於他的胳肢,奇癢難耐,哈哈大笑,直到笑得喘不過氣來而笑死。莫扎特4歲能彈琴,7歲就能作曲,一首《小步舞曲》流傳至今。莫扎特的死也充滿著神秘,二百多年前,35歲的他在維也納死於粟粒疹,後人有說他死於吃了半生不熟的病豬肉,他的家鄉薩爾茨堡人更願意加上自己的想象,一位在莫扎特故居工作的臺灣人悄悄告訴我:他死於梅毒,莫扎特跟著他的朋友去嫖妓染上了這種病。又說他有同性戀傾向。糧食大街的故居擺放了莫扎特彈過的鋼琴、拉過的小提琴,還塑有一組歌劇《唐璜》、《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人像。我對中世紀的圓筒裙好奇,撩開裙邊觀看裡面的支架。這位來奧地利二十多年的同胞,跟我大講印度的一種玉石,說是可以護身,薩爾茨堡人對它深信不疑。還說中國的氣功、風水和《易經》成了這裡的三件寶貝。

去古堡是在黃昏,爬上山頭,城堡已是人去樓空,堡內一半的房屋落鎖。在這些幽暗又神秘的空間走過,道具暗示著全然不同的古代生活,想象就在這些過去是司空見慣而今卻蹤跡難覓的遺物上閃爍。儘管房子空空蕩蕩,用途要靠揣度,但我感到城堡外那個夕陽下的世界已經十分遙遠了。我悄悄推開一扇又一扇厚重、古老的木門,吱呀作響的門軸、木地板嚓嚓響動——想了解古堡的強烈慾望戰勝了恐懼——我鑽過一個連著一個的空間,害怕門合上,想辦法讓門掩著,邊走邊記憶走過的房間秩序。數百年前的歌舞廳、餐廳、小教堂還在。感覺那個遙遠的中世紀就在面前。石頭牆上小小視窗失去了最後的光亮,我開始逃離這個風流主教住過的空間。

入夜,薩爾茨河谷上空飄著星星,飄著音樂,女高音與樂隊在山下的露天音樂場演出,聲音傳到山上。山下大教堂邊一副國際象棋盤,籃球場一樣大小,不少人正在下棋。咖啡館的燈放射出的檸檬色光,讓那片石頭房屋滲透了脈脈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