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做事謹慎、不以搶劫綁票為業的小鬍子,忽然不顧一切綁架跟他有仇的盛京將軍夫人,顯然目的不在銀子。若把夫人撕了票,至少按她上了炕倒是順理成章,怎麼反待之以禮,紋絲沒動地給送回來了呢?到底老師爺稟報太太之後,太太跟張作霖談過什麼話,作過哪些許諾,事關機密,始終沒打聽出來。只是事隔不久,也就是光緒二十八年,傳來了更為轟動的新聞:盛京將軍奏明皇上,命新民府知府增韞把張作霖幫夥收編為省防營駐守新民,清剿鬍匪,維持治安。張作霖做了管帶。
不久,盛京將軍召張作霖到奉天進見。張作霖應該到達這天,全城不管忙人閒漢,清晨起就都擠到街頭看熱鬧。辰時左右果然由一位武官手執令牌領頭,後隨三名頭戴纓帽身穿補服的下級武員騎馬入城。眾人抻長了脖子看,只見前邊走的幾個,一個比一個魁梧粗壯,竟沒一個像傳說中的張作霖那麼清秀儒雅。最後跟著一個有點文墨氣的跟班,那副窮相倒有點像婁半仙,把頭低得下巴挨著領子,絕不會是張作霖。
後來才聽說,張作霖心虛,怕被增祺騙進城後把他就地正法。自己沒敢來,叫他的把兄弟張作相冒充他來,隨身帶著幾個文書謀士。
五
張作霖被招安沒多久,增祺反倒出事了。這位盛京將軍事事讓大老俄牽著鼻子走,要糧送糧,要款籌款,要住兵騰地方,盛京衙門要幹事得先跟俄國人打招呼,俄國兵殺人放火盛京衙門假裝沒看見……皇上早已忍了口氣,怕惹麻煩一時沒敢發作。哪知俄國人呲著鼻子上臉,居然把這一套做法寫成條約,要世代遵守永遠不變。增祺連價都不還就準備簽字。事情報到京城,引起一片譁然,大臣們啟奏皇上說,按這麼辦,大清國的發源地不就成了俄羅斯的領地嗎?今天增棋在這上頭簽字,明天瓦德西要是也拿出個這樣的條約要皇上畫押,全國都照這麼辦,那還有大清國嗎?皇上怒上心頭,立刻降旨把增棋撤職查辦!
為了減少麻煩,乾脆連盛京這建制一塊廢止,盛京將軍職位也取消。盛京改叫奉天,跟黑龍江、吉林一塊歸東三省總督統管。新任命的東三省總督兼練兵大臣叫徐世昌。
徐世昌是北洋系新派官僚,跟增祺不對路,也不待見鬍子招安的張作霖。上任時帶了一鎮新軍(相當現在的一個師)壓陣腳。頭次召見張作霖就問他:“省防營主要管什麼事?”張作霖說:“剿匪治安,保境安民。”徐世昌就說:“這樣,掃滅奉天地面鬍子,你就責無旁貸了。擒賊先擒王,聽說眼下最大的匪幫是杜立山。就責成你和新民知府三個月內將其肅清。逾期不滅,惟你二人是問!”
誰都知道杜立山匪幫人多勢大,張作霖不是對手。不然也不會巴結著杜立山的叔叔叫乾爹。北洋新軍不動一兵一卒,徐大人坐山觀虎鬥。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以夷制夷。張作霖和杜立山不管誰勝誰敗,徐大人都有削弱異己之利。如果發生奇蹟張鬍子打掉了杜鬍子,總督還有決策正確指揮得當之功。訊息傳出,不同的人都睜大眼睛等著瞧張作霖坐蠟。江湖人心想,這正好給打算投降者潑瓢冷水,不管你怎麼盡心效力,在人家眼裡你永遠是鬍子。燒開了油鍋命你跳,看你有什麼解數!社會上認為,十年寒窗九載熬油八進科場都未必換得一官半職,當幾年鬍子一投誠就換來頂子翎子,太便宜了惡人。徐世昌給姓張的小鞋穿,替安分守法的讀書人出口氣!
張作霖沮喪兩天,很快恢復常態,除上衙門點卯,就張羅派人下鄉請塾師來給兒子開蒙。說他小時沒機會念書,落得終生悔憾,兒子這輩要改門風。卻不談出師剿匪的事。
數日後從鄉下請來一位先生。一見先生進門,張作霖就搶上前去打千叫了聲“乾爹”!
原來在請先生的幌子下請來了杜立山的叔叔杜泮林!
張作霖對乾爹畢恭畢敬,好吃好喝好待承,把乾爹高興得合不攏嘴時,這才說:“請乾爹來不為別事,就為乾哥的前程。他的才幹力量比我高十倍,若能歸順朝廷何愁不會青雲直上?像眼下這樣當鬍子哪天是個頭呢?我派人去勸過他。他說張作霖為官他為匪是兩條道上的人,談不上交情了,把我派的人攆了出來。我想人各有志,聽天由命吧。可如今徐大人帶著北洋新軍來上任,要乾的頭件事就是剿匪。新軍全部是洋槍洋炮洋教頭,真打起來可沒立山哥好果子吃了。惟一可救他的主意,就是趁著還沒動手,趕緊把立山哥招安。可是我跟乾哥說他絕不聽信,我只好請您來商量主意。您先靜心想想,如果相信我說的是實話,您就親自出面約立山來我這下處,咱們把酒談心,共商進退,引立山走上騰達之道!”
乾爹想來想去,認為乾兒子很講義氣,極夠哥們兒,馬上親筆寫信召杜立山來張作霖府中相會。杜立山兵強馬壯實力雄厚,自認為“天是老大我是老二”,不信世上還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既是叔叔親筆信來請,就選了十幾名精壯護衛,大搖大擺來到新民府。張作霖早在家門口恭候,親親熱熱把杜立山和護衛迎進客廳,杜立山見叔叔早在客廳裡煙榻上等候,更加放心。一邊問候,一邊在煙燈另一側坐下,底下人就獻上茶來。客廳不大,椅子不多,十幾個護衛不能全坐。有幾個只能站在杜立山左右。張作霖陪叔侄倆先說了一會閒話,就指著煙燈說:“哥哥一路累了,抽口煙解解乏吧。”杜立山在叔叔對面躺下,看隨從都還站著,就說:“你們怎麼不坐下?”張作霖忙說:“椅子不夠。我叫人再搬幾把來?”杜立山說:“你這官府,就沒寬綽點的房子?”張作霖說:“為了商量事方便,請您進了這小客廳。旁邊還有間大客廳,也預備了煙盤茶水的。沒敢讓弟兄分過去,怕不方便。”杜立山笑笑說:“你是怕我不放心。沒這點膽子敢來嗎?”說著就衝護衛說:“留兩人在這,其餘的到大客廳歇著。”張作霖馬上朝外叫了聲:“來人,領弟兄們去大客廳。”外邊應聲就走進個十二三歲的小勤務。幾個有嗜好的弟兄聞到大煙味早就有點犯癮了,商量兩句,留下兩個人,其餘的都跟著小勤務走出門去。剛出門時還聽見有人跟小勤務說笑話:“勤務兵可是個好差事呀。勤務勤務,三大任務,行軍揹包袱,駐軍晾被窩,晚上給長官操屁股……”隨著人走遠,聲音漸模糊。杜立山剛拿起煙槍想抽菸,張作霖端起茶壺給客人添茶。忽聽遠處咕咚一聲傳來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杜立山和兩個護衛目光朝外一轉。就這一剎那,張作霖手中茶壺猛地朝地上一摔,隨著啪的一聲響,說時遲那時快,從屋內屋外同時跳出十幾名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杜立山按在榻上,把兩護衛打翻在地,繳械後反綁雙手推向牆角,混亂中有兩人背起嚇暈的杜泮林跑往後院為他預備的住室。等杜家叔叔甦醒大喊張作霖手下留情時,張作霖已經把杜立山就地正法了。張作霖派兩名杜的護衛帶著杜立山的人頭回去送信。杜立山的同夥聽到當家的已被槍斃,倒並不堅持不求同生但求共死的誓言,立即宣告投降,接受改編。杜立山匪幫在期限內消滅了,張作霖的實力不僅沒削弱,反而擴大了幾倍。張作霖把從杜立山老窩抄來的幾百缸銀錠、上萬斤糧食全部呈交徐世昌大人,三省總督高興得更弦改轍,對張作霖由推變拉。宣佈繳獲的武器馬匹全部留給省防營自行支配,另外獎勵張作霖白銀一萬兩!不久就提升張作霖為奉天省巡防營前路統領。
自此張作霖步步高昇,大清皇帝退位時已成了東三省最高統帥,北洋政府時代勢力達到頂峰,成了在中國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既打垮反動軍閥吳佩孚,也殺害革命前輩李大釗。
就在他得意的年代,街頭巷尾又增加了一個話題:張作霖事事得手,是他自己才智過人還是背後有能人指點?
增祺當年要是把張馬醫抓住殺掉,就沒有後來的張大帥了!是誰給透信使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魔掌的?
張作霖若不綁架將軍夫人,受不了招安進不了官場,到死只是個小鬍子。怎麼忽然產生了綁票的想法?怎麼別人不綁偏綁將軍夫人?
徐世昌用“限期剿杜”擠兌張,反給張開啟了飛黃騰達之路,可張作霖一向是以重朋友講義氣出名,怎麼一下做出心狠手辣的絕事?是否有人出謀劃策?
張作霖的左膀右臂,最有名的張景惠、張作相、湯玉麟都隨他升官發財,可這幾個都是強悍有餘智謀不足之輩。傳說有個只獻計不動武、圖實利避虛名的人,這人沒前邊幾人出風頭,但更受張作霖信賴。
此人是誰?說法不一。說到的幾個人都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到點影子。魯半截堅持他說的最準。因為這人跟德昌裡有關係,魯半截就是德昌裡的“經租處”。
六
猜測誰是不露面的謀士時,人們想起增祺召見張作霖的事。那天全城人都擠到奉天城街上看熱鬧,結果沒看見張作霖卻看見有個跟班的像婁半仙。當時人們沒太上心,後來一想有點蹊蹺:怎麼婁半仙前腳到海城賣野藥,張馬醫後腳逃脫增祺追捕?怎麼婁半仙從奉天失蹤以後,從不綁票的張作霖就改了章程綁架增棋太太?而增祺派出的捕快偏就碰見跟半仙一塊失蹤的魯矬子?
張作霖掌握東三省軍政大權後,奉天人確實沒見婁半仙跟小福子露面。可當時有個人進關跑買賣,在熱河碰見過魯矬子。這時的魯矬子可不是圍著圍裙在街上喊“住店咧,住店咧,暖屋子熱炕新被窩”的小力笨了。而是穿一套馬褲呢軍服,挎著洋刀,戴著少尉肩章的奉軍軍官了。買賣人跟當地人打聽這人是誰?當地人說是軍需部婁將軍的副官,姓魯。
順這個思路想下去,婁半仙是謀士的嫌疑越來越大,最鐵的證據就是在張大帥最得意的年頭,有個姓婁的也不時露一下頭角。據說此公為人謙和,不驕不躁。人稱將軍,從不打仗。照領錢糧,不任實職,專應有實無名之差。哪裡出現空缺要人代理,大帥就找他頂缸。上至省督軍下至軍需全能代理,沒出過漏子找不出毛病卻也沒什麼特殊成績。第一次直奉戰爭奉軍大敗,他臨時率一支部隊撤退,雖丟了些裝備,卻沒失一兵一卒;第二次直奉戰爭奉軍大勝,戰後張大帥請段執政安排他代理幾個月京兆尹和主管一陣造幣廠,都幹得令大帥滿意。這位婁將軍本來跟太太同甘共苦,從未納小。也就在這個時候,經不住人攛掇,以傳宗接代為名,在天津衛養了個外宅。大太太知道後差點背過氣去,當著將軍在場,指著她的獅子狗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現在毛長了個大了,要找野食吃了。去吧去吧。光顧今天吃野食就忘了從前賣野藥了!”也就在這一年,將軍在天津北京兩地同時置產蓋房,建起兩處出賃用的房產。天津的叫德喜裡,歸二太太收租,北京這個德昌裡送給大太太作壽禮。
七
魯半截斷斷續續地說,我零零散散的記,這段子到這裡就算齊了。有朋友看後對魯半截有點疑問。他跟魯矬子同姓又都個兒矮,是否半截就是矬子?可也不對,人家矬子北洋時代已經當少尉副官了,半截到民國二十多年還靠給人收房租混窩頭吃。這兩人到底有沒關聯?
半截說別人的事無法查考,別人說半截的事也不曾查問。如今德昌裡拆了魯半截入土了,一切都查無實據了。我曾想以此材料寫紀實文學,找來有關歷史文獻和正經回憶錄來查對。不查還好,越查越糊塗,沒一件事跟文字記載一致。又想用它寫小說,但人物都是真名實姓,寫出來怕惹麻煩,只好把素材束之高閣。不料二十年後有了轉機。我從影視節目中受到啟發,原來近年文藝風氣大變,已不受真、美、善等陳規束縛。只要加上“戲說”二字,歷史就可胡寫,皇帝也能瞎編。這樣我才有膽子把這些“舊聞逸事”發表,供近代史研究者參考和讀者消遣解悶。
寫到這裡發現本文題目漏掉了兩個字:“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