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後邊兒桌空著。前邊兒桌子,多半都坐著三五個人。只和他斜吊角靠臺邊處的一桌上,也是單人獨坐,看來比那五還小几歲。西服革履,結著大紅底子繡金龍的領帶。兩廊和後排,全是窄條凳。那兒人倒是擠得滿滿的,不過一到段子快剎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錢的過去,又呼呼地坐進來。
這舞臺是沒有後臺的。臺後牆上掛了些“歌舞昇平”、“聲遏青雲”之類的幛幅,幛幅下邊沿著半月形放了十來把椅子,椅子上坐著各種打扮、濃妝豔抹的女人。臺前儘管有人在表演,坐著的人仍不斷向臺下點頭、微笑、打招呼。
這時臺上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驢段”。她唱完,檀板一撂,歪著頭鞠了個躬。臺下響起掌聲。幾個茶房就舉著笸籮向兩廊和後排衝去,嘴裡喊著:“錢來,錢來!謝!”臺口左邊,像藥店門口的廣告板似的也豎著一塊板,上邊搭著白粉連紙寫的演員姓名,在這紛亂聲中,撿場的走過去掀過去一張,露出“賈鳳魁”三個大字。這名字一露,那穿西裝的青年就喊了一聲:“好!”隨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個茶房趕過去,彎著腰聽他吩咐了幾句什麼,接過錢飛快地從人叢中鑽到臺口,抄起一個方木盤,捧著走上臺高聲喊:“閻大爺點《挑簾裁衣》,賞大洋拾元!”臺上坐著的女人、臺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齊聲喊道:“謝!”
賈鳳樓從座上嫋嫋婷婷走到臺中,笑著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賈鳳魁換了身行頭,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褲子,袖口、大襟、褲口都鑲了兩道半寸寬的繡花邊,耳後接上假髮,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紅辮根,紅辮梢,墜了紅流蘇,耳朵上戴著一副點翠珠花長耳墜。那五心想:“難怪方才坐下時沒認出她來!”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頭一看,是送毛巾的那個茶房:
“五爺!”茶房朝那20元鈔票努努嘴。
他急忙點頭,把那捲鈔票原封不動又給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臺口,拿木盤託著跑上臺喊:“那經理點個岔曲《風雨歸舟》,賞大洋20塊!”
臺上臺下又是一聲吼。賈鳳魁走上臺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緊不慢的說了聲:“經理,我們這兒謝謝您哪!”
人們嗡嗡地議論成一片,刷的一下把視線投向了那五。那西裝青年站起身來虎視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臺上響起弦子聲這才坐下。一霎時,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聲勢赫赫的時代。揚眉吐氣、得意之態不由自主,盡形於色。剛進門時候那股拿架子演戲的勁頭全掃盡了,做派十分大方自然!
從這兒開始,茶房就拿著那20元鈔票一會兒放在盤子裡送到臺上,一會兒悄沒聲地裝作送手巾給那五塞到手中。走馬燈似轉個六夠。後來那位閻大爺大概把帶來的錢扔乾淨了。就氣哼哼地拍桌子往門外走。茶房一連聲地喊:“送閻大爺!”閻大爺回眼掃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說:“明天給我在前邊留三個桌子,有幾個朋友要一塊來給鳳姑娘捧場!”
那五聽了這幾句話,渾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鎮酸梅湯,打心裡往外痛快。這幾個月處處受人捉弄,今天總算嚐到了捉弄人的美勁,連畫兒韓那兒受的悶氣似乎都吐出來了!不過隨著這位冤大頭出門,茶房取走那20塊錢再沒往回送。沒過夠擺闊的癮頭。他勉強又聽了兩個段子,感到沒興頭了,茶房送話兒來,賈鳳樓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幾毛小費擺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邊收錢一邊又喊了聲:“那經理回府了!”他就在“送”喊聲中出了門。
賈鳳樓在二友居門口等著那五,一路上樓一路說:“天生來的鳳子龍孫,那派頭學是學不像的!您可幫了大忙了!”
雖說就兩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臨分手賈鳳樓又塞給那五一個紅包。到洋車上開啟一看,原來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20元鈔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頭今天一晚上少說賞了也有150塊,分這點紅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爺跟這種下九流爭斤論兩有失身份,會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兒還掙錢,也算一樂。路過“信遠齋”,他下車買了兩盒酸梅料。雲奶奶正給他等門。他把酸梅料送進堂屋說:“給您嚐嚐鮮!”雲奶奶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忙問:
“哪來的錢?”
“打牌贏的!”
“往後可別打牌,咱們贏得起可輸不起。欠賭賬叫人笑話。蚊子轟了,帳子撂下來了,衝個涼快歇著吧!大熱的天,多累呀!”
十
那五連著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閻大爺少說花了也有一千多塊錢。這天竟乾脆提個大皮包走了進來。一來一往點了足有十幾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許超過12點散場。管事的和賈鳳樓下來說情,請二位爺明天再賞臉。那五搖了幾下腦袋,算是應允了。閻大爺卻不依不饒:“你們不是就認識錢嗎?大爺沒別的,就幾個閒錢,還沒花完呢!”
這時園子亂了,藝人們也紛紛下了臺,鳳魁悄沒聲地走到那五身後拉他一把說:“要出事了,你還不快走!”那五這才從夢裡醒來,急忙鑽出了茶社。
那五來到門外,才覺出夜已深了。兩邊的小攤早已收了個一乾二淨。電車也收了。天橋左邊又黑又背,他有點膽怯。就清了清嗓,唱單絃壯膽兒。
“山東陽穀縣,有一個武大郎。身量兒不高啊二尺半長。踩著那板凳兒還上不來炕……”
“有跟車的沒有?”一輛雙人三輪從身後趕了上來。上面坐著一個穿灰褲褂的人,打著鼾聲,腦袋擺來擺去。三輪車伕衝那五問:“上東城去的再帶一個啊!收車了少算點!”
那五正想乘車,就問:“少算多少錢?”
“一塊錢到東單!”
“一塊還少算!”
“您往前後看看,花兩塊叫得著車叫不著?在這地方一個人溜達?不用碰上黑道兒上的哥們,碰上巡邏隊查夜,你花一塊錢運動費能放您嗎?”
拉車的嘴裡說話,可並不停車,露出有一搭沒一搭的派頭。車已超過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沒說不坐,你別走哇!”
三輪這才停下,推推車上那位說:“勞駕,邊上靠靠,再上一個人!”
“什麼再上一個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說,“你一個車拉幾份客?”
“兩份。您沒看是雙座的嗎!”三輪車伕連推帶搡,把那人往邊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穩當,把車飛快地蹬起來。車出了東西小道,該往北拐了,他卻一扭把向南開了下去。
“喂,拉車的,”那五喊道,“上東城,你往哪兒走!”“老實坐著!”那睡覺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隻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傢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聲我捅了你!”
“哎喲,您……”
“住嘴!”
那五雖說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車廂板咔咔直響,比說話聲兒還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說:“瞧您這點出息,可惜20多年鹹鹽白吃了!”
這車左拐右拐,三轉兩轉來到一條大牆之下。這裡一片樹林,連個人影都沒有。拉三輪的停了車,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車來說:“朋友,漂亮點,有錢有表掏出來吧!”
那五語不成聲地說:“表有一塊,可是不走字,您愛要請拿走。錢可沒有多少,我出來就帶了兩塊錢車錢。”
拉三輪的說:“大少爺,沒錢能捧角兒嗎?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