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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十三日

仍舊下著霏霏的雨雪。天慢慢在亮。一條黃狗無聲地走過去了。

似乎有趕驢子進城的,聽得到一陣沙沙雜沓的聲音,從大路上傳來。

什麼地方的汽笛,也嗚嗚地鳴起來了。

賣饅頭的遠遠走近來了,接著是賣燒餅油條的。

有的人家在開門,但隨即又砰的關了。

氣溫在零下三度,是幾十年來少有的冷。

但湯老二四十度的高燒,還沒有退,他聽到老婆在腳頭轉動著身體,就轉動著僵硬的舌頭:

“有水嗎?要水!來一點水好不好?我渴壞了。”

老婆不答理,心裡默想:“今天又不能去了!”

娘在隔間屋裡咳嗽,咳了好一會兒;小珍子也跟著咳起來。

“命不好,怨不得我,歇了幾個月沒找到什麼事,好容易承侯先生的情,薦到二十二號去,我總奉承得他們先生還喜歡,卻又來這一場病,不是命乖是什麼!”這句話他念了好幾天了。本來是脾氣壞,因為近來常常靠女人們洗洗漿漿和替人倒馬桶才勉強餬口,就變得低聲下氣,一等到病倒下來,就更抱歉似的,很怕看女人們不愉快的臉色。

女人們也缺乏溫存,一天比一天變得煩躁和感傷,而且好像更顯得自私。

“天呀,老天!你就這末不體貼人,你到底要下到哪一天!”不知是哪一家間壁人家這末喃喃著。

天已經亮了,又是一個多麼陰霾的天呀!

松柏樹上全是雪,一堆一堆的,沒有葉子的大樹上,浮著一層白,雪一團一團的從壓不住的竹梢上跌落下來。北風捲著空中鳥毛似的碎屑。在灰色濛濛的天空,在灰色無底的雲層中,埋伏著巨大的看不見的威脅。

一個,兩個,還背得有小孩,幾個女人從崗子上走下來了。都不說一句話,頭上蓋著一塊布,腕上挽著一個黑色的髒極了的洋鐵桶,桶的邊緣有些不整齊的冰凍。用一些舊稻草裹著她們的腳,她們在潔白的平坦的路上踏過去,留下一些汙的腳印。有時從那稻草的縫隙裡,滴下一點殷紅的血,或是不知是什麼顏色的一些什麼東西。她們朝向城裡的路上走去,她們惟一的希望就是那些有著剩飯施捨的地方。

這樣的人過去了好幾夥。幾個做散工的工人,也抖著身子,埋著頭,弓起背,打一把破傘,踏著雪也朝同一個方向走去。

一個賣菜的,挑著一擔凍壞了的青菜向城裡走去。

有幾家屋頂上飄散著一片寂寞的無力的炊煙。

“昨天賒來的那幾斤麵粉,做幾個饃給媳婦吃吧,你聽,小孫子這兩日都哭不出聲音來了!”邱家的種菜佬,躺在冷炕上對他的兒子說。

兒子正把切碎的菜邊和玉蜀黍粉往鍋裡倒,灶肚裡一點火燃起來了,屋子裡有一片跳動著的紅光。邱佬像感到一點暖意,他把頭轉過來又接下去說:

“今年好冷,你媽只那件破棉衣,虧她還沒熬出病來。她到哪兒去了?呵,是上茅坑去了吧。我就怕她生病,她比我大三歲,我聽她鼻子塞了好一晌。”

裡屋的媳婦蓬著頭走出來了。臉上灰白得像外邊天色一樣,她從產後就沒有一天好過,經常有輕度的熱襲擊她,下邊的血總是淋淋漓漓不斷地淌著。她很容易心酸,一聽到嬰兒的哭聲,或是一見到那折皺的小臉痙攣在苦痛之中,就禁不住酸楚地啜泣起來。她產前有的一個光明的夢幻,在嬰兒落地之後,一變為軟弱,再變為無望了。

兒子望了她一眼,就偏過一邊,騰出灶前一塊有火的地方。

她坐了下去,順手塞了一把枯草在灶裡。她望著那火,那紅的火,那火裡顫動著一個嬰兒,一個瘦的,鼻管和喉頭都塞實了的嬰孩,他望著她,轉著一雙小眼,似乎是在叫“媽呀!”她還要望下去,卻被一團煙,一團濃黑的煙掩過去了。她不敢再望下去,怕看見她所怕見的東西。她把眼睛轉到走進屋來的婆婆身上。婆婆正在抖包頭和肩上的雪,一副乾癟的臉,一雙枯瘦的手,她沒有看她,她看到從鍋緣上升上來的熱氣。

“不曉得好不好找點藥來吃,小毛毛頭的神氣不對得很,我擔心他會……”

媳婦說不下去了,聲音有點澀,低下了她的頭。

“藥,什麼藥呢,這末小能吃什麼藥!依我看什麼地方弄兩三塊錢,僱個車,你孃兒倆都到衛上醫院去瞧瞧,那裡瞧病不花錢,就買幾貼藥回家來吃。”老婆子常有一種很天真的神氣,她又用這神氣望兒子。

兒子陰沉的垂著頭,他不答應。

“我看,”老婆子又開口了,“還是上二十二號去碰一碰,不過就難為情一點,上次那五塊錢,說好關了餉就還的,至今也沒有臉去。他們自然不在乎,只是總難再開口!不過,也顧不得了,等下我就又老著臉去求他們太太,下次關了餉總得省出來歸還才好。這是不要息金的啊!”

大家都沒有什麼說的,算是預設了這句話,媳婦又靠緊灶一點,覺得需要暖一暖身子。

大門外一隻母狗打著噴嚏。井邊有汲水的聲音了。

二十二號的張媽也呵手站在那裡,等杜阿發汲著另一桶水。

“湯老二呢?這末大冷天。”老婆子踩著雪拐過來搭訕著問。

“是的沙,真冷!”張媽望著自己那雙紅腫的、有幾處爛了的手。“湯老二生病回家去了。我真不想做了,想歇兩天,自己做雙棉鞋穿,太太又不答應啦。還欠我兩個多月工錢,歇下來這末下雪天也是無處走。這井水倒滿熱的,就這繩子,勒到手上像鋼刀一樣。在家也是苦,出外來更苦。”她把桶拋到了井中。

“你們先生得的什麼病,好些沒有?”

“好些了。一天晚上他在城裡一個朋友家吃了許多東西,回來受了涼,可把太太嚇壞了。先生從前是做官的,太太天天說這都是‘窮’病,如果在從前,有汽車坐回來,就不致生病了。”

“太太這幾天好不好,我有點事想見見她……”

“忙得很,城裡天天有老爺們來,你沒有看見汽車嗎?前天王老爺拿了幾百洋錢來,說是要散給崗子上的那些叫化們,這錢還在太太手裡。今天好像還有一位什麼郭大老爺要送一二百件棉衣到崗子上去。這也是我們先生認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