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入伍

隨時都保持像剛剛掃過地的院子裡,幾個戰士在那裡玩著一種“打日本”的遊戲。走廊上的磚地上,也坐了一堆,他們一邊擦著槍上的零件,一邊哼著幾個還未學會的小調。上邊俱樂部裡傳出來斷斷續續的口琴聲,是誰在那裡反覆練習著一個短曲。

“楊明才,你又站到線外邊來了,哼,我看你又該受批評才對!”

“誰站線上外來了?你冤枉人吧,你看你看。”名字叫楊明才的小個子,棉褲上綻開了幾個洞,匆忙動著底下的雙腳,他拿眼睛掃著全院子裡的人,大聲喊“著鏢!”一舉手便擲出他手中的柴片,他很快地又從線外跳回到線內來了。

“龜兒子!”站在離他不遠的汪一寶還沒有罵得出口,楊明才又已經跳到他面前,拍著他的肩背,親暱地說道:“兄弟!該你啦,看準了就擲吧。”汪一寶顧不得罵人了,懷著歡喜兢兢業業地站到線上去了。

“楊明才!管理員叫你。”一個戰士站在通裡院的小門邊叫著。

“嘿,嘿,”楊明才做著鬼臉,顯出無可奈何的但又欣悅的神氣,急步走出去:“我馬上就來。”

“看他那神氣,像去領什麼慰勞品似的。”有誰在說了。

紅眼睛的管理員,披著剛剛用棉大衣換來的一件日本大衣,在總務科長屋子裡不知談著一件什麼事,看見走進來的楊明才,好像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似的扭過頭來打量他。楊明才便悄悄地退到門邊去。

“你的風紀扣呢?”管理員問他。

楊明才不答應,用手在脖子上摸,心裡想:“又是什麼倒黴的風紀扣……”

“這傢伙真不行,前天給你的針和線,又不見了,是麼?看你褲子又綻開了,新棉衣穿在身上還不到一個月……”

楊明才卻把眼睛望總務科長,他在看一張報告之類的東西。楊明才也不用手去摸褲子,他等著管理員把那一套說完。雖說來這裡還不到兩星期,卻早已知道管理員的脾氣,好像一個管家婆似的喜歡嘮嘮叨叨。

管理員說完之後並沒有叫他走,又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劈頭說道:“搬到宣傳科去,那裡有幾個客人,你去照顧照顧,這是介紹條子,那裡沒有人工作,你馬上就搬過去。”

這時楊明才真的不舒服起來了。“為什麼又做勤務!又做勤務,不給我扛槍!”

他呆在那裡了。

管理員像剛剛發覺楊明才站在那裡似的,轉過身子來,打量著他:“你要什麼?”

“不要什麼。”楊明才還是呆呆地站在那裡。

“那末你清理一下東西搬過去吧,客人等著呢。”管理員已經變和氣了。

但楊明才還是不走,瞪著兩個大眼睛,緊閉著一張尖嘴。他的突出的牙齒,常常是槓在嘴唇外邊的,一生氣,便閉攏了,那嘴就尖得有點像老鼠的嘴巴。

“只有幾天,你不去誰去?我能去麼?工作總是一樣,都是革命工作,你要扛槍,行,等你的病好了就歸隊。可是今天,你能不做事麼?輕便的工作你是可以擔任的,幾天就回來,你去,你是應該去的呵!”

他不高興了,什麼也不說,朝門外就走,管理員追上來又問他,又安慰他。他打斷了他的話,短促地說道:“我馬上就走。”

“那好極了,那好極了!幾天之後再回來。慢點走呀,你拿上條子呀!”管理員又追上了他。

“×他奶奶的,混了快一年,還去做勤務!”他甩了一下他的右膀,不是一點都不痛了麼,雖說在四星期前曾從他那膀子上取出一顆子彈。

院子裡還有兩三個人在玩“打日本”的遊戲,他們看見了楊明才,便歡叫起來。楊明才雖說來這裡不久,但他從不拒絕遊戲,他們已經知道了的。

“不玩了,我非走不可。我已經分配了新的工作。明天我來看你們。”他很快的、一本正經的走到自己房裡去了。

“好大派頭,看那樣子,他大約要當首長去了。”

現在是三個新聞記坐在炕上,他們穿著新的軍裝羊皮大衣,因為吹了風,又吃了酒的緣故,臉上都泛出一層興奮的鮮紅。楊明才在地下的火旁燒著開水,他好奇的用眼睛搜尋著他們的行裝和他們身上。

他們似乎為著一個問題爭論了好一會,楊明才不大懂得,雖說他們仍然是說的中國話,他覺得他們是另外一種人。同樣一件軍裝,可是穿在他們身上就有些不同,他們不扣風紀扣,將裡面紅衣服的領子、藍衣服的領子露在外邊,而且在脖子上圍著一條花的絨布,軍帽掛在後腦勺上,幾綹彎曲的頭髮,像女人那樣覆在額上。他們隨便走在哪裡都是那麼大搖大擺,好像到處都是他們的熟人,而這些人又都是些傻子似的。他們大聲的擤鼻涕,在那些花的,比竹雞、比雉雞還花得好看的布塊上,或者在雪一樣白的布塊上。他們躺著,不是把枕頭墊得很高,就是把腿蹺得很高。

那位腳蹺得很高的、躺著的長個子劉克勤,伸長著手,用力彈著香菸上的灰,像要彈去一個可厭的東西似的。他冷冷地說:

“自然,一個天才他是可以靠想象來寫作的,他能夠把他所聽到的,即所謂材料收集在一塊,把它們聯絡起來、糅合起來寫成一些大作的。可是像我這人,我就不敢這麼自許了。”

“人在生活裡面,他是不感覺那生活的,那要在——我敢說今天這炕上的蝨子一定比昨天的炕上還要多,我衣服上爬得有一個,咳,這就是生活……——我剛才說到什麼呢?呵,呵,呵,我是說那要在以後,那要在以後才感覺到的……”常常在身上抓著什麼的章耿清,在長個子的對面坐著,不住的玩著炕桌上的蠟燭,把凝結的蠟油放在火焰上熔化,熔化了的蠟油便像開了閘的水,沿著蠟燭,流了下來。

他又轉眼去看徐清,徐清跨著腿,一手叉腰,一手撐在腿上輕輕託著上腮,王子似的屹然在那裡擺出一副自得的樣子。他大聲說道:“我說你簡直是理想太高,要求太多,小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

“那末你是很滿足於這種雞吃米的生活了,走到這裡啄幾啄,走到那裡啄幾啄。哈哈,我們呢,今天這裡談談話,明天那裡談談話,談來談去還不都是這一套,徐清,你贊成我們不要再過這種生活了吧,像一個遊方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