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連人帶馬,一同栽倒網下,墨止眼前金星閃爍,竟也昏倒過去,迷濛混沌之間,卻恍惚見到四周居然不知從何時冒出了幾十個人,男女老幼皆有之,將自己圍在中心,似是交流著什麼,但他意識至此而止,隨即眼前便是一片黑暗,再不知其他。
待得他再度甦醒之時,天色已然大放光亮,漠北的日光比之中原始終濃烈得多,方才睜眼,只覺眼前大白一片,奪了視線,但渾身不適竟已消散九成,連胸口那道碩大的爪痕,此刻竟也恢復得結痂待愈,他稍稍運功,只覺內息一片平和安穩,甚是舒適。
“大哥哥!”
門口傳來一聲稚嫩清脆的童聲,墨止望去,卻見是個五六歲的娃娃,手中小心翼翼地端著熱乎乎的烤番薯,正往屋裡走來,一見墨止醒轉,黑亮圓潤的眼眸中閃出歡喜神色,叫道:“哇!爹爹說得真準,他說你這一兩日便要醒來,你便真的醒來啦!”
墨止見這孩子一張圓嘟嘟的小臉始終紅撲撲的,眼眸又大又亮,五官甚是精巧可愛,額前攏著一綹圓彭彭的劉海,十分別致,不禁心生喜愛之情,笑著點了點頭,問道:“小弟弟,這是什麼地方呀?”
孩童把這一小盆烤番薯擱在土桌上,便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認認真真地說道:“這叫做夔陵村,那夜我們把你當做壞人逮起來啦,後來爹爹看了你們的樣貌,說你們不是壞人,我們這才知道,逮錯人啦。”
墨止見這孩子天真坦誠,便放心地閉上眼睛仔細回想,猛地急道:“與我一同的那個人......”
孩童笑道:“那個大哥哥呀,爹爹說你們兩個傷得都不輕,他還比你更嚴重些,不過這一兩日都該當醒來啦。”
墨止鬆了一口氣,便又想再問,可那男娃卻有些等不得他細想,話匣子一開便好似連珠炮一般侃侃而談:“大哥哥你餓不餓,爹爹叫人給你們烤了好吃的,他說啦,你們這幾天醒來,肯定力氣虛得很,本來想給你們做些肉食,可村子裡已經沒啥好肉能拿得出手啦,你們都是關內的中原人,吃這些是委屈你們啦,哎呦,我真的好羨慕你們呦,聽說你們中原的山都不是黃色的,是綠色的,還有河水也是不會乾涸的,不像我們這裡......”
墨止看他話語說個不停,若按他往常性子,早就揮手打斷話頭,轉而詢問其他,但眼前這個孩子,卻不自覺地讓他回想起曾經烏袖鎮中那些圍著溪水笑鬧的娃娃們,自己當年在鎮子裡是一眾孩子王,無論行鏢走到哪裡,都給村裡的孩子帶回些乾果糖沾之物,久而久之,鎮裡的孩子都會同他詢問不同城鎮的模樣,那般嬉笑的樣子,和眼前這個男孩子頗有神似。
然而隨著血鴉啼鳴,一切盡皆塵土,再無處可尋,眼前的孩子稚弱淳樸,本與那江南的孩子十分不同,但此刻也不知為何,自己心中竟將兩者混為一談,居然也並不急著再去思索詢問他物,只是安安靜靜地聽他訴說,或許是這孩子多年不曾見過外村之人,還是隻有他這般健談,一連說了許久,都不曾停止。
孩子們的好奇心總是特別氾濫。
“大哥哥,我還聽說,中原人穿的都是綾羅綢緞,那綾羅綢緞據說都不會髒的,那是什麼樣子的感覺呀,我只見過羊皮裘襖子,便是最最好的衣服了,我們村裡也沒有幾件,你穿的這件是綾羅綢緞嗎?”
墨止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出來,那男娃娃聽他發笑,也訕訕地撓了撓頭,臉上顯出兩朵紅暈,說道:“嘻嘻嘻,我是小地方的娃娃,沒見過啥陣仗,大哥哥你莫要笑話我呀。”
“怎麼會呢?”墨止話語中的慈愛之意,令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也不知自己一開口,話語中竟全無往日嬉笑之聲,反而顯得低沉渾厚,望著眼前的男娃娃,居然如同面對著曾經那些再見不到面的孩童一般。
墨止輕輕笑道:“你叫什麼名字呀?”
男娃娃“啊”了一聲,說道:“我一直說些無關的,也沒說起我自己,我叫做黃連,大家都叫我小連。”
“黃連?”墨止不禁啞然失笑,也不知哪家父母會給自家孩子起一個這樣一味藥材做名字,豈非苦不堪言?
可那男娃娃卻面露驕傲神色,說道:“沒錯,這是我爹爹給我起的名字,原本我是沒有名字的,是我爹爹把我帶回家,爹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我爹爹說,名字起的苦一些,興許日子就顯得沒那麼苦,而且黃連是好的藥材,他也希望我能做個和黃連那麼好的人。”
墨止聽罷,卻深以為然,思索著:“這話說著淺顯,但箇中道理卻深遠,或許小黃連的父親倒是個世外高人。”
於是便說道:“既然如此,令尊既然救了我們性命,又給了我們食水,我們理當拜見,還不知道令尊大名?”
黃連撓了撓頭,臉上卻露出了一陣不捨的神色,說道:“爹爹說,你們傷好了,便自行離去便可,不需要再見他,可是我還有好多話想和大哥哥說一說,我自幼便沒什麼朋友可以訴說,爹爹又嚴肅......”說著,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也好似失了神采,顯出一片落寞。
墨止聽他一說,更是心生憐愛,說道:“沒事,我此刻身子還沒好,所以我還走不了,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小黃連一聽,連連拍手,口中笑個不停。
於是墨止便將這中原風物,江南光景,一一描繪,他生來口齒伶俐,思維跳脫,原本八分的事物倒能給他說到十分模樣,即便是他不曾得見之物,也能東拼西湊,想象而成畫面,說得有鼻子有眼,在他口中自然是白雲成海,綠草伏波,紅梅簇簇,黃杏垂枝,小黃連自幼生長大漠中,自然聽得如痴如醉,心中更是捨不得墨止就此離去,二人一唱一和,一說一聽,大半天便這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