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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十一月二十,剛剛刮過風的一天。

風在夜裡兩三點鐘就漸漸小下去了,然而還是冷得刺骨。天雖已亮了,街上仍是冷清清的。大得像小獅子的黃狗都只把頭縮在胸前打盹。滿是灰塵的店鋪門板,也還緊緊關著。這時,從石頭衚衕踅出一個穿西服的人,自然是一個年輕人囉。在石頭衚衕住的有鬍子的人,會在這朦朦曙色的清晨,孤寂寂地走出來,簡直就是笑話。不過縱是一個青年人,也夠使人驚詫呢。

帽子戴得低低的,只看見鼻下的部分。薄薄的大氅,把剛從溫熱的被窩裡抽出的熱的身體裹住。走出衚衕口,他便停住了,頭稍微抬高了一點,眼皮腫腫的,灰的小眼珠,朝四方蒐羅,是在找洋車。

街在夜晚也是一條頗熱鬧的街。不過在早晨,本就少人走,加上夜來的大風,實在沒有一輛車;簡直人影都沒有呢。

“洋車!洋車!”

沒聽到一點聲響,就躊躇了。反過臉去一望,一個結著兩條小辮,頭髮異常蓬鬆的頭就出現了。那瓜子形的小臉,蒼白,蒼白,半埋在亂髮裡,一隻纖細的手去揉那惺鬆的眼皮,薄薄的淡紅嘴唇張著,打著呵欠。這年輕人想:

“她真合我的口味!哈,那純東方,純中國的風韻!”

眼睛彷彿又看到一些其餘的了。密密的一排假翡翠的紐扣,鬆了一半,在柔膩的胸脯上,隱隱現出兩縷半圓的弧線,而且那項練,系得有個小金鎖,在胸脯上橫著,小金鎖是被手腕壓住了。……

於是他又動步了,朝著來的方向。但那留香院的夥計的臉,一閃就遮斷了好夢。想到剛才開門時,夥計便很不高興在咕噥;若是轉去,別人剛剛才籠進被窩,就是不裝聾,起來開門,看到別人哭喪著臉,也會感到無趣。“唉,何必去找那些傢伙們的氣受!”所以剛舉步,又站著了。

但是那臉,愛嬌的,又來引誘他,想到那小手在自己身上撫著時,偎在他腋下時佚情的,稚氣的笑聲,心不覺跳了起來,於是又動步。

這下,在兩隻腳還沒移動的時候,手從口袋中掏出一個東西來。可憐,那兩隻帶手套的手,插在大氅口袋裡的,卻不知什麼時候已凍得很僵了。兩手艱難地捧住這小東西,開啟來,是一張四邊不齊的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地畫著:

“明早七時,請在家等我!”

紙條第三次被團著,塞在口袋裡。年輕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決心掉過方向在無人的街上向東走去。

這年輕人是一個常常做些白話新詩在許多雜誌上發表的,名字新近才改為一個滿含日本風的什麼“鷗外鷗”。

街道是石板砌的,已為兩夜一天的大風掃得乾乾淨淨。皮鞋的響聲,押韻般“嗒嗒,嗒嗒,嗒嗒嗒……”地響遠了去,街兩旁的衚衕口都沒有車。

鷗外鷗悠閒地感傷地想到自己的艱苦和飄零的身世。為了女人,把有火樣的希望的前途都抹去,變成一個完全消沉的,頹廢的人,浪蕩在上海灘上。只以為來北京了,可以從冷靜中重新在自己思想方面去努力,誰知卻潦倒在妓院,而且染上了很重的肺結核;眼看身體一天一天壞下去,精神更懶了。現在又為了什麼女人,女人,一早冒著這樣的寒冷去踐那由單獨一方面定下的什麼約會。唉,這不是要人的命!……

因為這感傷是悠然的,所以腳步依然很勻稱,覺得自己這樣忙於奔波,倒微微笑了。聽見皮鞋在石板上發出的“嗒嗒”的聲音,還正擬捉住這音節,找個韻腳來做一首新詩呢。

詩句還沒找妥,從後面,不知是什麼時候,颼地掠過一輛洋車,只見有個網籃堆得高高的,是去趕火車的。這時,正在做詩的人,便走到前門大街了。稀稀落落有一輛兩輛裝煤的大車,被幾匹又瘦又髒的騾子拖著,“孔隆孔隆”的軋出響聲來。那幾十丈高的前門城樓上,襯著清明的天空,看得出正有幾個臃腫得像糖娃娃的穿著灰衣的人在灰色的城牆上行走。鷗外鷗又叫了:

“洋車!洋車!”

只有兩三個行人,裹著灰布面子,吊狗皮裡的大襖裡,望他一眼。因為這聲音雖咬著京腔,而車字的音仍然夾著江南的齒音。

那前門的馬路是多麼寬闊呀,清晨人又少,枯樹的丫杈,透出許多空地。鷗外鷗穿過馬路,反倒有些興致,把思想又放到那大眼睛的女人了。

“哈,奇怪的女人,簡直就不知道理性是什麼一回事,只憑著那瘋狂的感情的泛濫。這樣的人,還沒有遇到過。唉,今天,今天,真還不知應該怎樣才好呢……”

走到東火車站,鷗外鷗竟不覺得,有好幾部洋車圍上來兜生意。

“喂,車!”

“喂,那裡,四吊錢。”

車是坐上了。進了前門洞,就一直朝北走去,風微微地吹,夠尖利了,對面掃來,年輕人再把帽簷拉下點,右手從領口邊插進去,在胸脯上微微感到一點暖氣,左手放在唇前呵著,無意中望到那雙黑得放亮的皮鞋,心裡計算著最近用去的數目:

“還老程四十。

還老趙十五。

公寓五十七,算六十吧。

替小徐贖了二十四元的當,然而這錢早先還不是我用去的?

再,什麼,我只買了一雙皮鞋,八元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