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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

春來了,陣陣的和風從窗外吹來,送來花的香,芬芳的;草的香,溼潤潤的。鳥兒在樹枝上啾啾地鳴著,小蝴蝶們將粉翅去輕輕觸那顫嫋的花枝。年輕的人,都將淺色的,新的單衣換上,嬌嫩的臉頰上,添了緋紅,黑眼珠放著光,成群的邀著,四處去踏青,用年輕人所有的歡樂的心,將這春日的美飽領了去。這是很短少很寶貴的時日呵!

野草,一個二十四歲的姑娘,打扮得像箇中年女人一樣,穿一件灰色的夾袍,常將自己深閉在一間小房裡,為她小說中的人物苦惱著,她忘記春了。然而在她理想中的小說中,卻正有一個充滿著狂歡,充滿著熱烈的愛,如火如荼的春日,她在她那短少新鮮空氣的房子裡,不禁回想到往日的生活去了。唉,多麼難堪呵,這已逝的時日!她似乎是想能再來一次那樣的沉醉吧。但是,她望了望窗外的白雲,她懂得她自己是無須乎那一切的享有了。她經歷得太多了,縱是能再有那麼狂熱的詩境,也不能有所刺激於她了。她除了在回憶的幻想中,再去親那兩顆抖著的心外,便只能在用筆的工作上找到安慰了。她常常在她的小說中,隱諱地吐出她偉大的寂寞的心。

這天,她正有著很大的懊惱,因為她將她小說中的一個有極冷靜理性的女人,寫得過分有了熱烈的感情,而且帶了一層淡淡的憂愁進去。這不是她理想中的人物,然而這又正是她最能理解的女人的短處。她不知怎樣才好,是將稿紙扯了重寫?還是寫下去,卻不表同情於這女人?她不停地想著這懊惱事情,慢慢地她想到使女人太看重情感的這個社會環境,又想到女人的可憐;而且,她一反省,她簡直厭惡起自己了。她能捫心說不嗎?固然,她彷彿除了文章以外,便不需要別的,然而在有些時候,她不為外來的一些拂意事煩躁著,或是想到過去的歡愉而欣悅,想到過去的——這是她永不願說出或想起的痛心的已屬為遺憾的事,她不能不猶蓄著忿怨,卻又戀戀地想到,雖說她已做到很淡然視之了。

她想到這裡,又不免有點傷心。她覺得自己太無用了。她不能忘記那忽然愛了別人,將她忘去了的那人,而且也曾相愛過的另外一人。她很會分析自己。她知道得很清楚,縱使別人丟棄了他愛的女人以及一切,又來到她這裡,她也仍然不會接受那好意,也仍然不會有所謂快樂於其中的。她把愛情的事,已看成很可憐可笑的玩意兒了。

她又去想她的小說,她所抓到的,仍舊是小說中人物的整個情緒,先還得了一點淡淡的快感,然而到後來,卻又只有“茫然”存在了。

正不知應用怎樣的方法,才能使心靜靜地集中到一個地方,細細地去寫那篇未完的小說,房門卻在這時呀地開了,是老媽子送信來。她歡喜地接過信來,開啟看,才想起她忘卻的一件事了。

信是這樣寫著:

“很想來見你,但覺得太羞愧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只是用如此不理的態度。現在我的什麼意氣都消磨盡了;我還是不得不請求你:若是你不以為太麻煩的話,在天黑時,我在法國公園的草坪裡等著你(是哪一個草坪,我想你應知道)。名字不必寫上了,這並無多大意義。即日。”

野草不禁赧然。是的,她是忘了這事,然而她以為並不一定要有什麼表示的必要。縱是她也愛了別人,難道還應該給人一個信,說是可以隨便的?她覺得人這東西,算你聰明,但一墮在情感中,就格外糊塗,南俠便是一例。在南俠平日的言論中,確是能將一切看得很清白,不過,在最近對於她的行為中,從她看來,他不免違背了素來的見解了。她想到已有好幾天不見他了,以為他已將一切忘了去,誰知今天反接到這信。想來近日一定很痛苦,她便也油然而生了一點難過,這是從南俠那裡分來的。

於是她決定去赴這晚上的約。

吃過晚飯,她挾著一件舊的褪了色的薄大衣,在有著微風的馬路上,徜徜徉徉走到公園去。路兩邊的高樓,從紗簾裡透出紅的柔和的燈光。牆上的香藤,發了葉,將柔枝低垂到外邊來了。她仰起頭噓著唇。街上很靜,又幹淨,只有稀疏的幾盞電燈照著;在人行路上,處處印著不密的樹影,人在小葉樹的底下走著,也顯得頗陰深起來。她帶點快樂的情緒走去。

公園裡的遊人,都散盡了,只剩下少數的人影,在有著樹叢的水邊聚著。兩個,或是三個,膝與膝觸著坐在矮的鐵椅上,輕聲地說著話。野草沿著池邊的路,走向草坪去。她一想起等著她的南俠,就會將南俠的影像模糊成另外一個影像去了。她又嘲笑著自己。穿過樹穿過花壇,她走到最後的一個草坪。從左面沉默地橫衝來一個黑影,她有點怪異,她認出了那將肩聳起,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那特有的憂鬱和遲疑的神氣。她便高興地呼著:

“呵!南俠!”

南俠不答應,只將身走攏來。

她一眼便望到那暗中發著光的憂鬱的眼光正射到她臉上,她不禁有點怕起來;她看見他髒的夾大衣,敞開著,領帶也沒有結。那胸脯邊的肉,在沒有扣鈕子的襯衣邊露了出來;頭髮沒有理,飛蓬起。她感到不安,同時,又湧起了一絲嫌厭的心,彷彿懊悔起來了。但是,她沒有辦法,只好笑著說:

“這幾天天氣真好,你出去玩沒有呢?”

南俠不答她這些話,只挨著她走到有幾張椅子的地方。他很疲倦地坐下了,又說:

“唉,夜晚的公園真好,可是我好久沒有來了,還是上次同你來過的。”

南俠為什麼要一定答她這些話呢,一個伉爽熱情的少年,這無用的言談,反使他有點焦灼,他仍不語地望著野草。

野草懂得他不答她的理由,但她不願讓這沉默的局面延長太久,這不安已不使她感到興趣,她不需要這曾為她所視為最使人顛倒,使人興奮,使人願沉醉於其中的一些境地了。她很想避開這些,所以她又說:

“南俠,你這樣不說話,是為什麼呢?若是我有使你不高興的地方,那我就回去。等你高興了,我們再來玩。”

她剛站起來,南俠便用眼光將她止住了。而且籲著說:

“我不說話,是因為許多話將我壓逼得太苦了,反說不出一句來,我求你再坐一會兒。讓我想一想。”南俠說了,便又坐近了些,他的手也同時送了過來。

一切都很明顯,她知道她所演的劇了。她想她應該回去,她應拒絕這人,但是她又非常可憐他。她握著那骨格突出的手,她的心不覺也有點動了。

她再去望他,路邊的燈,將他的臉照得很清,完全灰色,眉尖微皺著,眼光無望的,嘴唇兒正鼓起;燈光將唇邊的幾根稍長了的須也照見了,她不禁想到一些另外的事上去了,手不覺便握緊了一點。

南俠卻將頭扭了過去,默默地嘆著氣。

遠遠的小路上,恍過一對人影,緊緊地抱著,擠得像成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