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饅頭和菜湯!
詩人亞洛夫和他的老婆安尼,還和那七歲的女兒小安尼在吃晚飯。
十六支的電燈光照在安尼的臉上,有一個大鼻子的臉上,她今天的粉,似乎又搽得多了些。已經過了中年在發胖的胸脯,一對**高高鋪著。兩條粗胳膊從短袖管裡脹了出來。哼,她今天又修了指甲啦!
亞洛夫望著他那打扮得並不怎樣好看的老婆,又望著那吝嗇的晚餐,想著他老婆的鼓得滿滿的錢包,忍不住怨恨起來:
“你養得那末胖胖的,全不想我和小安尼,你天天在麗莎那裡吃牛排,吃糖果,吃中國梨子,可是你只把饅頭和菜湯給我們吃。看你的錢包啦,你天天和那**,學得看不起丈夫啦,你全變了,把一個貴婦人的美德全忘啦……”
安尼聽著聽著,把一雙因為胖而顯得細小的眼睛鼓了起來,非常快地搶著說了:
“別放屁吧!你配罵麗莎!馬得洛夫大佐,屠魯加將軍都稱讚著呢!她接待美國水兵,法國水兵,連中國人也接待,可是你以為她把錢浪費了嗎?她給了許多給大佐,是給了俄羅斯呀!她的情人,她的弟弟,她都把他們趕到滿洲去了。前天歡送會上,她唱國歌唱得真動人,全激動了,美國領事還敬她酒呢!大佐說,為了麗莎的歌喉,也要把布林什維克趕走呢!你才沒有出息,也不去投效,振起精神呀!多好的機會,恢復我們的帝國,恢復我們舊日的榮華……”
她說得高興了,學著公爵夫人的樣子泰山似地坐在那裡,像真的把布林什維克已經趕跑,圍著她的全是奴隸啦!
“我怎麼能去當兵!大家看不起我就算了吧!我是大學生。在聖彼得堡大學的時候,我還不是穿著貴胄的衣服,在卓琴諾夫伯爵夫人的夜會上,讀我的詩嗎?多少人都鼓掌。我不是陸軍出身,那時還不到年限,我並不怕死,我並不是不愛祖國,是我不懂呀!我為什麼不想那時候呢,那時又年輕,嘿,……”亞洛夫感傷起來,講不下去,那過去的時代,黃金的,浪漫的,酒呀,音樂呀,女人呀……
小安尼生在上海的一間灶披間裡,她從沒有享過榮華,她不懂他們的話,但是她從他們那裡,從好些俄羅斯人那裡,她曉得有一種怨恨,就是布林什維克那東西和那些賤種,一些工人和農民都是該殺的。她另外還曉得的,就是在馬路上怎樣騙中國太太們的錢,怎樣踢中國的窮孩子。她留在家裡的時候很少,老是和一些大孩子在街上討錢,偷東西,買糖果吃,買甘蔗吃,她會賭錢,會罵人,還愛在暗角里同尼古拉,或者格里沙親嘴,幹一些丟臉的事。
吃完晚飯,安尼把盤子一推,用紙頭揩揩嘴,朝著鏡子弄頭髮。她對著鏡子要笑不笑地望著,得意極了;哼,麗莎不過穿得漂亮,他們沒有看見過年輕的安尼呢!她又側了一下頭,斜眼再對自己一望,那種真真是貴族的使人討厭的側頭,她現在做了一個**的僕婦,已經胖得很醜了,還不願意忘掉。她滿意的聳了聳肩,便去拿錢包。她晚上也要到麗莎那裡去,替她鋪陳那華美的,淫猥的睡榻。
“給我兩毛錢吧!”亞洛夫詩人把垂著的頭仰了起來。
“沒有。你應該找職業!在中國還搶不到一碗飯吃,你,真丟人!”她動著那雙大腳,穿了一雙麗莎的舊的小緞鞋,挺著肚子一拐一拐從灶披間走到街上去了。
小安尼也從凳子上溜下來,想跟著出去,卻被她父親叫住了:
“小壞坯子!走來!”他擰著她的鼻子。
於是他在她的坎肩口袋裡,搜出一個銅戒指和十幾個銅板,還有一個壞了的夜光錶。
“好,小娼婦!你也會賺錢啦,給爸爸去喝酒吧。等爸爸找著了職業,會好生打扮你的……”他又擰了她的小面孔,便抬起身,扯了扯髒襯衫,走出去了。
“你媽的!”小安尼一面抹眼淚,一面朝她爸爸的後影罵起來。她跺著腳,做許多怪樣子,直到聽見尼古拉在窗下吹哨子,才高高興興跳著跑去了。
亞洛夫捻著鬍子,在晚涼的馬路上慢慢踱著,含著輕蔑的眼光,去看一些裹著單紗長旗袍的女人的屁股。鋪子裡的留聲機,正唱著**的外國歌曲。他走了過去,又轉過一個花鋪,在一個飯店的外邊站了一會。又看看來往的汽車,汽車裡全是些染有紅唇的白種女人,一些大肚皮商人,風吹著那柔軟的金黃的捲髮。他眼前又映著過去的歡樂影子,攥緊了拳頭,朝一條黑弄裡走了進去。
一間小小的白俄的酒吧間裡,門外坐滿了叢生鬍子的人,洋溢著燒酒的辣味和譁笑,每天都要鬧到三四點鐘才安靜。還常常有穿了大裙子的女人來跳舞呢。把一些鄰居,全是白天要做工的中國人鬧得不安,一個弄裡沒有一家不恨他們。
“啊……哈!亞洛夫!”
“詩人來了!”
亞洛夫雖說背了一個詩人頭銜,實際好久沒有拿過筆了,不過這個好聽的高貴頭銜,卻常常能夠安慰他一下。
亞洛夫還攥緊拳頭,不做聲的走了進去,從口袋裡把從他女兒懷裡搶奪來的一切放在櫃檯上,便坐了下來。
光頭老闆看見那銅戒指,很想打趣他一下,卻望著他不說話的臉嚥住了,趕忙倒了一大杯燒酒送了過去。
對面坐著的伊凡諾夫,一箇中尉的兒子,現在是個流氓,朝他舉起酒杯大聲喊道:
“為我們的詩人,為我們的北滿的軍隊,為我們的尼古拉……”酒把他嗆住了。
隔壁桌上的幾個人,也雜亂地嚷了起來:
“亞洛夫萬歲!”
“……”
而且他們唱起歌來了。亞洛夫也和著。
喝酒,嚷鬧,一直到了一點鐘,亞洛夫才從那小酒吧間踉踉蹌蹌走了出來。他一手搭在一個流氓身上,踏著虛飄飄的大步,在夜的馬路上呵呵呵笑著,而且,還在唱著。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