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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夜晚到天亮

“弄堂,沉寂的,一彎眉月高高地掛在天上,星星在閃呢,電車輪軋在鐵軌上。小孩,一個可愛的後影,兩邊走著的是父親和母親吧……混賬,這一切都是很無道理的呵……”

她,應該說是一個女人吧,想著許多,又抹去許多,到底不知應該想著什麼才好,獨自在馬路邊踽踽走著,向著所謂家的那方走去。

“唉,今天,我弟弟便死在今天,多少年了,坐在火車上看見好些掛著紙錢的墳,唉,我究竟不知道他埋在那裡。媽這時大約又在傷心吧,不,小平可以使她忘記過去的,但是……唉,我為什麼要想這些!”

越過馬路,踅進一條更安靜的,兩旁有著樹叢的路。街燈將剛剛伸出的疏疏的樹葉的影印在她腳邊,她聽到自己的鞋跟叩在水門汀地上。

“哼,媽的信,這老人,她說什麼幸福,什麼快樂,唉,要叫你知道了,我怕你……有什麼要緊,小平有母親,他怎能算不幸福。”

對面衝來幾個人,她閃到一邊,忿忿的想:

“看我作什麼,我不怕你!”

路旁傳出一縷低低的小提琴的聲音,多麼悲痛的生命的吟唱呵!她佇立著聽,可是她又快步地逃跑了:

“不聽這個,我不能聽呢。”

她一直跑進她住的弄堂,好些廚房散出一些油味。客堂裡吊的紅色大紗燈都燃上了,叮叮咚咚的響著一些鋼琴。她走到冒著鴉片煙氣味的人家,在後門上用力敲著,她喊:

“我是住在樓上的,請你們開門!”

每次都必須等半天,才有那黃瘦的小丫頭輕輕走來開。她一跨進屋便掩著鼻子跳上樓梯。

“喂,有人來過。”頭髮長得很的丫頭站在樓梯邊。

“嘸,說什麼沒有?”

“沒有。”那髒臉做出一副可憐的樣子。

“哼,與我有什麼相關!”她繼續朝上跳著跑去了。

房子裡空空洞洞,燈光顯得有點刺眼,她躺在椅子上,覺得頭像被什麼東西錐得痛。她無力來望這房子的四周,卻只望見一個含著眼淚的臉,那是一個熟朋友的幼女,她縱聲笑,在那天真的童心上,看得出有一種欲狂的情緒呢。唉,多可憐的女孩,多可憐的她過去的童年,寂寞的,常常使她不能忘的心的寂寞的童年呵。

人倦得要死,頭仍痛,她閉下眼,希望休息一下,可是大海又展在她眼前,遼闊的天空,無憂的海鷗,驕傲的遊子呵!她玩倦了,今天漾陪著她,可是她得了什麼?

“……‘該和你隨星光而俱滅’,這是他的詩句。”唉,現在我應該怎麼說呢?

“什麼,我應該說?我應該不說。我應該瞭解。”

“海,草原,與我有什麼相關,我整天遊著,然而一切對我都無感受呵!”

“為什麼不呢,不準這樣說,我與一切人一樣,我並無什麼不同……”

是的,她是有感受的。她想起今天她從吳淞轉來時,在北四川路搭上了電車,她從車窗裡看見一個穿著米色夾大衣的男子的後影,這最熟的一個後影,她歡喜得幾乎叫出聲來了:“嘿!平!”但是她彷彿又記起了什麼,只傷心的將頭靠著,忍住了眼淚。但是她還要去看,要在那些少年人裡面去找,她模糊地希望著,也許那相熟的面孔真的會從人群中跑出來吧。沒有,當然不會有的,電車一直把她拖到大馬路。她在這裡遇見了F夫人。這最使她難過的事就是這末開始的。

擁在眾人後面,她和漾走進了永安百貨公司。許多粉臉晃著,留聲機裡電影明星在唱。她們沒有什麼目的跑到樓上,又跑到樓下,無意中,她們走到小兒服裝部了。她不覺在這裡徘徊,找著她所想的東西了。正是那件,衣連褲,米色和藍色,旁邊也是的,那件尺碼小點,這件更合身。她望著,又望著,數著皮包裡的錢,一塊,八隻角子,不夠,差得遠。她心裡非常難過,想到她最近收到的鄉下來的家信,說是小孩乖,乖到迷人,不過希望做父親和做母親的能設法寄點錢轉來,這樣小孩可以稍微吃得好點,稍微打扮一點,這樣可以使照扶小孩的人心裡不致為小孩難過。而且奶粉也快完了……衣服的顏色太鮮亮,她不忍走開,又看到一些女孩穿的粉紅的綢衣。她還要看下去,漾卻觸了她一下,她駭著抬起頭來,漾對她做了一個臉色,於是她看見她旁邊正站著一個年輕的漂亮的太太,手裡也正播弄著一件小花衫。她望見她的黑色的貓皮大衣,她的長髮,她的微微染有胭脂的俊面孔。“呀!”一陣微微的暈眩罩住了她,不知所措了,但這不要緊,她輕輕去碰F夫人的臂膀。那另外的臉上顯然也現出驚訝,F夫人用她慣有的低聲說:

“呀……好久不見了!”聲音中流出了一些感慨。

“……”她不知怎麼續下去。

“你們好嗎?仍住在舊處嗎?……”她覺得這談話有點近於無聊了,可是她還不願立刻走開。

“沒有搬。聽說你將小孩送回家鄉去了……”F夫人仍舊細聲說。

“……呵,對了,是的……你買衣裳嗎?”

“我買奶粉。”F夫人舉著已經買好了的大罐奶粉。

奶粉,家裡來信說奶粉快完了……眼前又一陣暈眩,忽然一個慾望攫住了她,她顫著聲音說道:

“來我家裡玩,帶著小孩來!”

“好,你一個人嗎,你住在什麼地方?”

她躊躇了一下,慢慢地說出她的住址,希望她能記住。

“那末,再會!”於是她走開去,可是不久她又掉過頭來,看見F夫人也離開了櫃檯,她沒有買那小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