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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立秋之政

大雨傾盆,砰砰敲打著屋簷,輕輕重重輕輕。水流沿著千萬道瓦槽淌下,串聯成線,織成雨幕。

教授孩童《氓》的那個老人,或是說秦芳口中的南詔國師,此刻站在屋簷下,眼神流露出憂愁。

再過一會兒,皇宮的馬車就會到國子監,然後將他和老祭酒接進皇宮,與皇帝商議國事。

如果整個過程不出意外,那麼今天就會有一道訊息以皇宮為中心炸開,點燃整個天下。

莊天機一手締造的太平盛世,便也會就此結束。

後世史書,也必定會記載永霜十六年立秋這一天。

嘈雜的雨聲也沒有掩蓋住廊道盡頭響起的腳步聲。柳惲轉過頭,看見了那位比自己年輕不到哪去的老祭酒。

看著他,柳惲有些感慨。

同樣是早年被皇帝“開青眼”的兩個謀士,莊天機達到了位極人臣的高度,治國之舉,功無可封,註定會有史篇讚譽,後世瞻仰。

而眼前這位老祭酒呢?不處廟堂,以大多世人的目光來看,他無非就是個學問厚重些的老先生。在當今學識遍地開的大靖王朝,這種人也許不多,但絕對也不少。所以籠罩在莊天機的灼眼光芒中,他顯得黯淡無光。

幾年前還有一樁事,老祭酒深受其害。

那年,江南道御史吳佩弦寫出《治國十二策》,兩朝震動,宰相莊天機都捧卷而讀,隨後給出一句“自愧不如”的評價。同年,又有一位武將寫出《美芹十論》,再一次引起天下轟動。

於是不知從哪裡起的言論,突然就針對起國子監那位老祭酒,說他“生前在甕中無響,死後無名篇遺世,能夠當上祭酒,不過是仗著早年間和皇帝陛下的交情。”

如同石頭砸入湖水,泛起層層漣漪,擴散極遠,甚至連大奉王朝朝廷官員和那些貴胄都知曉了這道言論。那位大奉國師有言道:“莊天機之偉業,日月同高,天地同壽。褚策子之卑賤,如短命蜉蝣,朝生暮死。”

這句話如果是莊稼漢子說出,旁人非但不會搭理,還有可能嗤笑一聲,回懟幾句。可當它是由家喻戶曉的大人物親口講出來的,效力可就不一樣了。

天下從類不缺盲目跟風計程車子,也不從卻“義憤填膺”,罵得唾沫星子漫天飛的書生。朝廷上黨同伐異,天下之勢亦是如此。起初還會有人為那位祭酒辯駁幾句。但遭來的是無數人的謾罵,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再敢發聲。

柳惲這輩子都記得那天在京城外,一個酩酊大醉的書生蹲在大樹樁子上,大肆辱罵祭酒,甚至問候起了祖宗十八代,用詞極其難聽,不堪入耳。

讓他感到心衰和無力的不是醉酒狂言的書生,而是那些圍觀者。那些人竟然個個神色暢快,大聲拍手叫好,就彷彿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臺戲。

他們以為如果他們是宰相,一定能夠締造盛世。他們以為如果他們是驃騎大將軍,一定能夠把整座天下都囊括進大靖版圖。他們以為如果他們是祭酒,一定能夠學問通天,名篇傳世。甚至他們如果覺得他們是皇帝,就能穩固江山萬代,就能成就史書上的“千古一帝”。

所以他們只能是他們。

劇烈擴散的波瀾,終究被一個男人看見了,於是他掄起雙臂,猛地砸向水面,砸碎了那層層遞進的波紋。

他以強硬的姿態,要大奉老皇帝革除那個國師。大奉老皇帝沒有當即答應,而是認為還有斡旋的餘地。

直到漆黑一線的潮水毫無徵兆出現在大奉邊境,三萬鐵甲浮屠直對大奉京城方向,餘下二十萬大軍則全面壓境。

老皇帝這時才醒悟,原來這不是一個能夠討價還價的問題。

最後,大奉國師被革職,下落不明。

但是言論可怕之處就在於它能夠侵蝕人心,直到如今永霜十六年,偶爾也能聽見一些貶低老祭酒的言論,多是出自那些抑鬱不得志的書生嘴裡。

柳惲轉回頭,繼續凝視雨幕。

步履蹣跚的老祭酒,也終於來到了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一會入宮,不緊張?”老祭酒笑道。

“又不是我南詔,隨你們怎麼折騰。”柳惲淡然道。

老祭酒不說話了,雙手負後,安靜遠眺。

如今的大靖,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自從莊天機死後,暗地裡就掀起了驚天駭浪。如果內憂真的趁著外患而生,大靖王朝可就危險了。

突然,一輛皇宮馬車闖入了他的視線。滾動的車輪帶起雨水呈直線飛濺。

馬車最終停在了兩個老人身前。

車伕丟擲兩把傘,笑道:“天作大雨,吉凶難測也。”

柳惲撐開傘,率先步下臺階,灑脫道:“人生豈有不賭?”

老祭酒說道:“盡人事,聽天命。”

兩個老人,一前一後,上了馬車。

聽著他倆的言語,車伕笑了笑,估計此番場景,後世史書都有記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