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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義大利(之四)

這一切似乎是過去了,但過去得並不久。二次大戰中納粹分子最後還使用過這監獄。

我又看過左方的一個博物館,登上高塔,在福樓拜喝過咖啡的地方喝了咖啡,兩腿恢復些力氣了,這才到預定會合地點:總督府西側的小廣場。

這個廣場臨海,回頭向西看可以把總督府,教堂和半個大廣場全收眼下。這是我們最常見的威尼斯的風景照片的畫面。以前我總不明白為什麼拍聖馬可教堂和總督府的照片都是側景,很少見從正面照的。到了這裡才知道總督府在正面是照不成的。它門前的街道很窄,站到街對面的牆根也照有全它的大門。大教堂門前的廣場儘管夠深遠,可是它兩側都被圓柱走廊圍著,橫向裡也拍不上大教堂的正面全景。只有站在海邊從它們的左側拍才能既拍到整個總督府的全貌和大教堂正面全景。

小廣場有個很大的石牌坊,像個小型的凱旋門,上邊有兩組雕塑。這組雕塑曾被拿破崙掠走,在法國陳列了許多年。前些年才從法國討回來重新安裝到原來的地方。

過了石牌坊就是海邊了,海邊停著成千上百的貢都拉招攬遊客。到威尼斯漢人不乘一下貢都拉。只有乘上它在小小的河巷中穿行才能領略威尼斯的真面目。

我們也登上了貢都拉。船伕划著船從“嘆息橋”下進入河道,在大理石和雕塑叢中穿過,在綠葉搭成的牆壁和紅花如火的河岸穿過。這裡每戶人家都有船拴在門旁,從寬大的石階從水面一直可通向門廊大廳。過了無數的橋,從橋下仰著看橋上的貨攤、商店和熙熙攘攘的遊人,另有一番風味。

我們一邊瀏覽一邊和船伕、嚮導閒聊。我問威尼斯每天有多少遊人,他說“因為海灣戰爭,今年的遊人少了點,去年全年有八十多萬人,人們一般的總要住三五天到一週,所以每天街上的人總不少於十來萬,比本地居民要多。前幾年這裡還有三十幾萬居民,近年來銳減,已經不滿十萬人了。”“為什麼會這樣呢?”他說:“威尼斯在衰落,別的地方更容易掙錢。我們不會走,貢都拉的人都世代相傳子承父業,外人很難插進來,我們也輕易不會改行。我們愛這個行業。”

我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瀏覽威尼斯的古街舊巷和逛商店買紀念品。

我們懷著崇敬的心情去看了馬可波羅的故居。這是個被四面樓房圍著的一個陋巷,一個穿堂似的小天井,樓房黃色的表面已經剝落退色,地面的石塊已踩得坑窪不平,一塊牌子上寫著馬可波羅1299年後一直在這塊地方居住,並沒指定是那一幢樓那一間屋。我倒覺得這更近於真實。

當我們要登上一座小橋時,嚮導要我回頭看一下小巷口的一個木牌。那木牌上寫的是“1708年歌德先生曾在此居住”。我在這裡停留了更長的時間。我對馬可波羅只有傳聞中的瞭解,只讀過他的遊記片斷。歌德卻是我一直崇敬的前輩同行。《浮士德》和《少年維特的煩惱》是我讀過的重點書之一。我曾拜謁過他在魏瑪的故居,在他吟詩的草坪上散過步。還在《浮士德》中寫過的那間地下室啤酒館中休息,一邊看魔鬼靡斯菲爾德騎在酒桶上房的塑像,一邊品嚐過地道德國啤酒。在萊比錫我也在他的銅像前流連忘返,如今來到他客居的地方,有點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

但這種忘情的心態後來就很少了。因為在威尼斯拐彎抹角都會碰到名人故居,這裡果戈裡喝過酒,那邊契訶夫吃過飯,拜侖居室的窗戶,格林散步的河岸……目不暇接就少了點感慨。

海外航線的開拓,商業的發達,城市的繁榮,使威尼斯的市民很早就擺脫了歐洲封建時代清教徒式的生活模式,在這些小巷中也能窺視到遺蹟。這有古希臘移民的聚居區,有信仰東正教民族立的教堂,有狂歡節跳假面舞會的小廣場。有一處樓頂的一塊突出的平臺,比一般陽臺小比窗臺大,嚮導說那是古代威尼斯婦女染髮的地方。古代威尼斯女人以金髮為美,她們發明了用一種草藥合海水染髮的辦法。在一個小巷深處牆上掛著一面鐵牌,上邊標的年號是1691年,寫的內容是“這裡收容棄嬰……”把這些聯在一起,你想到有位女士染了發到廣場上參加狂歡,過了一陣把個小寶貝送到這棄嬰收容處。這中間再補充些有趣的細節,豈不就是哥爾多尼的喜劇!怪不得哥爾多尼會有那麼多寫不盡的題材,揭不夠的醜惡,說不完的笑話。生活培育出了天才!我想哥爾多尼在世時必定是天天帶頭譏笑在這些橋頭小巷中散步,冷眼以觀看人們的種種活劇,來激發他的創作靈感的。果然,我的猜想在下一個小廣場上就被證實了。那裡街頭正好立著個哥爾多尼的銅像,那神態姿勢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披著件風衣,戴著寬邊帽,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拄著手杖,笑眯眯地在東張西望。這位雕塑家也是位了不起的天才。還有比這更合適、更準確的神情的姿態嗎?哥爾多尼,那個嬉皮笑臉地把人們的醜惡指給人們自己欣賞的人,那個《一僕二主》等一大堆不朽喜劇的作者,當年不是這樣出現在威尼斯街頭還會是什麼樣子?

我是幾年也難得去一次商店的人,在這裡逛商店卻成了我極大的樂趣。這裡每個商店都珠光寶氣,每個商店都像在暗處安裝了磁石,把你衣袋中的鈔票往外吸,沒一個店在你離開它時不想再回頭看它一眼。

去的次數最多的是里亞爾多大橋。這橋是條商業街,只有站在它的遠處或側面才看出它是橫架在水上。你走在它上面時被街兩面的店鋪、貨攤上的五光十色貨物照得眼睛發花,絕想不到腳還有湍急的流水。這一條綿延數百米的繁華街,順著橋延伸出去,輻射開來,成為一個不規則的現代化集貿市場。距它不遠是一條賣珠寶首飾和手工藝品的長街,那簡直是個首飾博覽會。有僅女士們會為那光彩四射金銀珠寶吸引行挪不動腿,男人也會被玲瓏剔透的工藝品招惹得六神無主。頭一次在這街上我以旁觀者心情看那些在商品前駐步不前的人,第二次走到這裡就用好奇的目光注視起櫥窗中的商品,第三次進了店門,等再一次來時就忍不住買下了一條帶彩燈的貢都位小船,再來時可就給太太、女兒們買起首飾來了。並且向自己解釋說“今年我滿六十歲,算給家人的一點紀念”。當然我只買得起低檔品,低檔品的價錢按里拉算也是五位數。

我住的旅館門口,小街上也擠滿了首飾店、服裝店、鞋店和旅遊紀念品店。因為離得近,我晚飯後散步有時就在這裡轉轉,有家首飾店門面不大,貨品很全。店主是位猶太老人。見我在門中倘佯,就客氣地請我到裡邊參觀。我進去後他先引導我看看他的貨櫃。然後請我坐下,用托盤托出一批又一批的首飾來。對於猶太人會掙錢這一點我早有所聞,《威尼斯商人》劇中的那位夏洛克,幾乎成了慳吝狡猾代名詞。所以一見他如此殷勤,我警惕起來,趕緊緻謝說:“我不打算買這麼貴重的東西。”他並不因此而冷淡,回身又拿出幾件便宜但工藝頗好的小首飾供我挑選。我過意不去,就挑了兩件。他問我是日本人嗎?我說不是,是中國人。他說:“啊,中國人,我喜歡你們,你們是最沒有民族偏見的國家。”於是用筆在價目表一劃,主動給我減去百分之二十的價格。

我回到旅館後把我買的首飾給朋友們看,他們向我打聽每樣東西的從價錢和買的地方。到下午他們也各自買了一包回來。隨後,我發現他們在背後悄悄議論什麼,一邊議論一邊笑。我覺出有鬼。到了只剩下吳泰昌一個時我問他:“你們瞞著我一定在搞什麼鬼,告訴我是啥名堂。”他小聲說:“我們按你說的到那幾家店去看了。最便宜最誠實的是老猶太人開的那家。我們也買了一套你在大橋附近買的那種首飾。比你便宜了兩萬里拉。我們決定不告訴你,怕你知道了會影響情緒……”

我聽了倒挺高興,高興我碰到的第一個猶太人就使我打破了道聽途說來的偏見,更相信人的好壞是不能以民族劃分的。我體會到了歷史形成的對猶太這個民族的不公正。

當我又乘上汽船離開威尼斯去機場時,我心中對這個城市充滿了留戀。我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來這個奇蹟般的城市,更不知再來時它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看到的威尼斯是迷人的、繁華的,但也看到和聽到它在衰落的跡象。人們告訴我機械船的泛濫,四周化工廠和礦山的建設,每天上十萬遊客的踐踏,威尼斯的城和水都受到了嚴重的汙染。古蹟建築被剝蝕,自然景觀被破壞,特別是自然條件變化使這裡增加了被水吞沒的危險。這個城市處在危急之中。義大利政府發出了向全世界的國際組織求援的呼籲。已有三十多個國際組織向它伸出了友誼之手,但這是場艱辛的工作,目前還沒樂觀的保證。

威尼斯不僅是威尼人的,也不僅是義大利的,它是全人類的瑰寶。我們每個人都有義務保護它,搶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