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聲音不大,卻帶著點明顯的怨氣和怒氣,像是在感嘆又像是在抱怨,李墨雲倚靠在屋牆邊,一雙寧靜如死的眼眸凝視著深不見底的漆黑夜空,不知在想些什麼,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著,老人的話語,老人的呼吸聲,以及柴火的崩裂聲。
寒冬的夜晚,四面空寂,一切細微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她如此清晰地聽見,聽見身邊這個老人那如同滋滋作響的火星子般逐漸微弱的呼吸聲。
這感覺就彷彿她的生命已清晰可聞,她僅剩的、不多的、日漸微弱的生命。
生命的消逝再平常不過,不論是遠方最美麗的鮮花,還是山頂最古老的的大樹,還是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草,亦或是風溪村的每一個人,只要是生命,就會有消逝的那一天。
世間萬物,生死更疊,迴圈往複,時空滾滾向前,非常力可以抵擋,終歸是生於塵埃,也歸於塵埃罷了。
李墨雲從小就深知這一切,她深知身邊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樹、每一顆星、每一陣風以及每一個人,都會有消逝的那一天,她自己也同樣如此,日月星辰,花草樹木,萬物生靈,不過自然。
李墨雲也曾無數次見證過生命的逝去,也曾無數次見過生命的垂死掙紮,求生欲是一種本能,是一種對於絕大部分生靈來說如論如何都克服與抵禦不了的本能,就連那璀璨至極的繁星,同樣如此,不論如何抵抗坍縮,最終都會散落於最深的黑暗深淵。
所以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這裡,靜靜地聽著這個老人的聲音,她懂得她的悲傷,她懂得她的難過,她懂得她的擔憂,她也懂得她的恐懼,她懂得她的一切,即便如此,她的內心依舊泛不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如果此刻有人能夠看清她浸沒在黑暗中的眼,就會發現,她那雙美麗的眼眸平靜得可怕,就彷彿那是一雙沒有任何情感、沒有任何塵埃、不知凡塵、不知生命為何物的眼。
就如同極寒極黑之地的冰冷的若有似無的石頭。
很多時候,就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是純粹的冷血無情還是絕對的理性,亦或是太過通透,通透到這世界的一切在她的眼裡都不過如此,通透到這世界的一切都無法打動她一絲一毫,通透到這世界空無一物。
即便是同她朝夕相處的長輩,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人,依舊距離她千萬裡之外。
她凝視著深不見底的黑夜,耳邊的柴火聲滋滋不斷,老人的呼吸聲就如同冬夜寂靜的湖面,水波緩緩,卻沒有聲音。
她微微傾過眼眸,老人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尤為柔和,柔和得彷彿一觸即碎,那一刻她的心髒彷彿停跳了一拍,不知是她太會偽裝,還是偽裝出來的她亦是最真實的她,她突然溫柔地牽起老人的手,溫聲說:“雷婆婆這一生對得起他人,對得起孩子,也對得起自己,來世她一定能投生一個好人家,她不會孤單的,人死不能複生,活著的人更要好好地活著,王婆婆,別難過,小雲會一直陪著你的。”
老人強忍許久的淚水此刻終於一湧而出,再也止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然後又苦笑不得起來:“說什麼呢,你怎麼能一直陪著我這個老婆子呢,你將來還得起上大學,然後找個好工作,將來的將來再找個好人家過上自己的小日子。”
李墨雲不附和也不反駁,只是淺笑著,像極了一個乖孩子,輕輕地握著老人的手,就這樣握著她的手,直到她緩緩睡去。
直到明亮的火星漸漸微弱,又漸漸明亮。
溫暖又明亮的火光在李墨雲的眼眸中晃動,她彷彿穿越時空從那個寒冷的夜晚走來,冷了太久的身體一時還不太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溫熱,她把手往後縮了縮。
片刻後回過神來,神情意味不明,說:“你有奶奶嗎?”
“奶奶?”潭影面對李墨雲這突如其來一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思索一下說:“當然有,不過,我不知道關於她的事,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奶奶就去世了,父母也很少提起過,我只見過照片,是個很慈祥的老人。”
“這樣啊……”
潭影又問:“李老師呢?”
“我?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她的樣子,我也不記得我們是否在冬天一起曬過太陽,我們甚至沒有太多美好的回憶。
我對她唯一的印象是在多年前的一個夏日,一個平凡而普通的夏日。
清晨5點左右,遠山寂靜無聲,天色暗藍而悠遠,她叫醒我,我走到陽臺,然後看見她指向天空說:‘看,那就是七女星!’”
李墨雲不記得她婆婆的事,就連王婆婆的事她也就要忘卻,她所記得的不過就是曾經的幾個片段,她便沒有繼續說下去。
李墨雲又攪動著手中的小木枝,一團火星子瞬間飛躍而起,突然又前後不搭邊地問:“和我這樣的人待在一起,你就一點也不害怕嗎?”
李墨雲說這句話的語氣很平靜,和平常無異,在這樣的夜晚,沒人能聽清她話語中的情緒。
潭影聞言頓住,他咬了咬唇,片刻過後他放下手中的木柴,他的雙手越過火爐溫柔地捧起李墨雲的臉,他的眼神溫柔又堅定:
“請不要這樣說自己,你一點也不可怕,你也從來都不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你只是太過聰明,太過通透,你只是能看到這世間絕大多數人都看不見的東西,你只是太過悲傷,太過絕望,以至於……”
“以至於……不知如何是好。”
李墨雲被潭影這樣溫柔且堅定地注視著,居然在一瞬間生出了種沉溺其中的感覺,他的雙眼太過溫柔,太過清澈,太過美好,以至於她希望時間就這樣凝固,讓這一刻,讓這平常卻獨屬於他們的一刻凝固成……永恆。
不大的火焰在夜風中搖曳,不知西東,李墨雲就像是被一股無形地力量推著,她慢慢地抬手,覆蓋在潭影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