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
大年初六,天還沒亮,公雞恰恰開始打鳴,冷冷的霧氣朦朧了整個村莊,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離自己幾步開外的人。
清晨的鳥鳴在濃稠的空間中迴旋著,佔據了整片天地,濃厚的霧氣緩緩流淌,快步在小路上的人如同一條條遊魚,向著氧氣充足的地方拼命地遊動著,片刻不停。
大霧覆蓋著一切,大霧籠罩著一切,大霧包裹著一切,在白色的大霧之中,一切可有可無,一切若有似無。
大霧開闢出新的時空,整個村莊彷彿陷入了由時空鑄成的寧靜之城。
在寧靜的深處,大地和天空在悄悄融化,村莊在不可阻擋的枯萎中重生,鳥兒的聲音消失在山谷的盡頭,河水滾滾向前消磨著自身。
一切都是寧靜的,一切都在寧靜中腐朽又重生。漫天的哀樂之聲也蓋不住這樣的寧靜。
在這樣的寧靜中,那漫天的哀樂之聲彷彿也變得輕微不足一提了。在這樣的寧靜中,那漫天的哀樂之聲彷彿也成了風景的贈禮。在這樣的寧靜中,那漫天的哀樂之聲同清晨的鳥鳴無異,日複一日,迴圈往複,彷彿是歡樂的,彷彿是悲傷的,沒人知道,也不重要,生活片刻不停,天地一視同仁。
在滿是大霧的田埂上,李墨雲突然頓住腳步,她向前看,卻什麼都看不見,所有的視線都被大霧所阻擋。
她熟悉這裡,她對風溪的熟悉,對每一條田間小路的熟悉,對每一棵大樹的熟悉,對每一棟房屋的熟悉,對每一個人的熟悉,不輸給天地本身。
即便看不見,她也知道方向在哪裡。
她知道哀樂之聲從何處傳來,只要繼續走,她很快就能達到那裡,那裡或許需要她,她知道她該做什麼。
這樣的路,她走過很多次,從小到大,從懵懂到成熟,從過去到未來,她見過了一個又一個人的離去,她甚至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早已忘記了他們的模樣。
他們是誰?他們是誰的家人?他們又是誰的愛人?他們曾做過什麼?他們曾在哪棵大樹下駐足?他們曾在哪一場風中閉上雙眼?他們是否也曾在某一刻絕望地望著自己?他們可曾讀懂過天空和大地的本質?
沒人知道。也沒人想知道。也不會有人去知道。
他們是世界角落裡的最平凡又普通的人,他們是深埋地底的無名的人,他們是偶然出生偶然死去的萬物生靈,他們的一切已不複存在。
李墨雲是誰呢?
沒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小個。
她看著這個世界,看著他們,看著風中的落葉,就如同看著她自己。
她知道,時空是虛幻的,時代是冰冷的,這世界的每一片落葉都別無選擇,只能隨風飄落。
所以,她從不許願。
她不向落葉許願,因為它們什麼都做不到,它們什麼都不是。她從不那麼殘忍地向落葉許願,因為它們已不複存在,它們不會再醒來。她從不想向落葉許願,因為,在每時每刻,她都只願這世間的每一個生靈都能安息。
如果她可以更加溫柔一點,如果她的感效能夠勝過理性,她只想祝福,祝福它們生得美麗,死亦美麗,祝福它們能長成鮮花、大樹和天空,祝福它們在失去名字之時亦能快樂地遊動。
每時每刻,把萬物生靈當作它們,愛護身邊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每一滴水、每一陣風以及每一朵雲就像愛它們一樣。
然後世界會聆聽你,世界會告訴你,世界會看見你,會愛你。
會給予你最獨一無二的生命。
李墨雲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他們,她從不悲傷,從不流淚,但她也不喜悅,她想她是淡漠的,看著他們,看著生命的新生與消亡,就如同在一個平常的日子,伴著清風,走入自然。
自然是沒有感情的,自然是不會悲傷喜悅的,自然只是自然,自然存在於永恆的變幻與死寂之中。
這條路本就無常,她再熟知不過。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事,任何人,無非只是無常中的一種可能性。每一個重要或平淡的日子裡,意外都有可能來臨,沒人能保證明天,就像沒人能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臨。
但不重要,因為對於她而言,沒有過去,沒有未來,甚至沒有現在。
她或許應該如同曾經的每一次一樣,踏出腳步,繼續走,她熟知這裡的每一條路,只要繼續走,她就能輕而易舉地到達目的地。
可是,她此刻卻不敢踏出腳步,她在害怕,不是因為哀樂之聲的源頭有令她在意的人,她害怕的是死亡本身。
她害怕由此而聯想到的她的死亡,她害怕她成為自然。
她從未怕過,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