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的眼睛裡有無數的光在閃爍,像夜晚映在湖底的明月一樣晶瑩,卻又在一瞬間烏雲滿布,失去整片光亮,低頭失落道:“整個街上都在傳,蘇娘娘這次回金陵是去有情司商議婚事的,怎麼有空來我們這個地方。”
婦人用腰間圍布擦淨手上油汙,將女兒扯在懷中,“你啊,這些年跟我們拋頭露面學了不少市井的活法,太過老成了,蘇娘娘可不是那種人,等你見了她,就知道她是個多麼聰慧豪爽、明媚灑脫、心地純良的奇女子,娘不求你將來大富大貴,只希望你也能跟她那樣,活得愜意逍遙,無病無災。”
女童眼裡的光再次升起,從孃親懷中掙脫,露出一張久違的笑臉,“娘,晚上我們去天下樓的河邊撿田螺吧,說不定就能撞見蘇娘娘呢。”
“等晚上收了攤,娘跟你一塊去。”
婦人慈愛地笑著,看著女兒一蹦一跳跑回躺椅,片刻功夫便癱在椅面睡著。察覺有人看她,婦人與君不白對視一眼,行一極簡的禮數,轉身收拾鹽水鴨攤。
君不白收回目光,正欲屏退雜音細品鹽水鴨,屋外落下一片雪花,飛在酒盞中,隨後屋外雪景傾瀉,雪如珠簾,酒肆驟寒。
江南從不下雪,雪落江南,唯有姜紅雪有此手筆。君不白麵色一緊,擱下一錠碎銀,飛身躍上屋簷,望向頭頂高懸的海市蜃樓。定睛觀瞧片刻,發覺雪是從棲霞山頂吹來,風中有人撫琴,飛雪清音。
自己在縱橫書院得罪了何人,眼下無事,去縱橫書院走上一遭也無妨,君不白一劍凌空,趕去棲霞山問個緣由。
掌櫃的送完鄰桌熟客的酒,才發覺門前那桌客人不見蹤影,想不起他何時悄然離去,抬步去收拾碗碟,瞧見桌上的碎銀,忙追出門去,豔陽高照的街上,不見客人身影,回身問門前的婦人,婦人搖頭,稱未見其出門。掌櫃望著手中碎銀,挪回酒肆,掃視桌上殘羹,嘆一聲白日撞鬼,實屬怪哉。
金陵街頭,一身青衫素淨的曲斜風正在歸家途中,自從在蘇州城了卻心頭事,如今才敢壯著膽子回金陵祭拜妻女,特意換了身乾淨衣衫,一掃往日落魄。漂泊數年,再次踏入金陵,街頭小巷都還留著關於妻女的回憶,往事歷歷浮在眼前,一步一傷感,曲斜風禁不住嘴角在笑,心底在痛。
一襲白衣從頭頂略過,久在江湖的曲斜風警覺地背去一隻手按在琴上,蓄勢待發。瞧真切來人模樣,曲斜風收回手,迎身一拜,君不白在蘇州曾有恩情於他,自然以禮敬之。
棲霞山頂有撫琴聲,琴音淒冷。曲斜風未入江湖前,曾做過幾年教琴的夫子,憑音律起伏便猜到撫琴之人身份。
曲斜風足尖輕點,人已落在屋簷上,君不白御劍行得極快,以他的微弱腳力不足以追上,解開身後絲綢包裹的古琴,盤膝而坐,十指撫弦,一曲高山流水從指尖迸出,直奔棲霞山頂。
身後疾馳而來的琴音讓君不白懸停長劍,周身覆上一層刀甲,那道突如其來的琴音掠過他直衝棲霞山頂,兩處琴音在山腰相持,落滿整座金陵的雪被破雲的暖陽衝散。
“夫子回金陵了。”縱橫書院中,荷花滿塘的僻靜小院,從不人前展露笑意的女子莞爾一笑,撫平琴絃,指尖琴音戛然而止。
屋簷上,曲斜風裹了古琴背在身後,施展輕功追上君不白,立在一枝桂花樹上,說道:“樓主不用前往棲霞山,撫琴之人是白家三小姐,在下有幸教過她幾年音律,王家二夫人是她姑母,二人感情頗深,今日之事,怕是一時悲切失了方寸。”
君不白上次見曲斜風還是蘇州神農醫館,被亂了心智的樓萬春化身山君嚇碎一身膽氣,今日見他面色紅潤,神清氣朗,本就心中有愧,見他替白家三小姐講情,按下身形與他平視,送上順水人情,說道:“既然先生出面,那我便不追究了,先生回金陵可是有要事在身,羅婆婆就在天下樓後巷,你可去尋她,若還有閒暇,去天下樓坐上一坐,酒菜錢全免。”
曲斜風面帶微笑,擺手道:“今日回金陵是祭拜妻女,已在羅婆婆那告了假,樓主盛情卻之不恭,改日再登門拜訪。”
君不白見他眼中悲涼閃過,不好再留他,隨意說道:“得空再去天下樓也無妨,如需相助之處,儘可知會一聲。”
“謝過樓主好意,曲某此番一人回金陵,便是不想叨擾他人,山莊那邊親近之人也沒告知幾人,還望樓主替在下保守行蹤,莫於他人說起。”
曲斜風客氣一笑,拱手作禮,隨後縱身一躍,飄去金陵街上。
街上繁華,背琴遠行的曲斜風身單影只。
君不白目送他走遠,舉目遠望棲霞山,山頂依山而走的書院裡,有道女子的身影在低頭俯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