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龍吸水攪得江船傾覆,羅家父子被送回家時一死一昏。
從那個天塌地陷般的雨夜到今日,也快八年了。
孟小碟輕輕捋了捋女子的長髮,繼續擦拭著她結實的脊背,如蝶翼般的肩胛上硬實的筋肉和孟小碟做大廚的父兄並無不同,修長的手臂連著手的顏色都是麥色,同身上的白皙分明如涇渭,自手背到小臂有各種各樣的疤痕,指尖更多,是滾油燙的,快刀切的,是燒到熾熱的鐵鍋從她的指背上粘下了一層皮,是幫廚不小心差點剜了她整個指甲。
這個以男子身份示人的女子,她本名“羅守嫻”,卻太久無人提起。
更漏聲聲沉夜色,孟小碟看一眼窗外,又看回了泡在浴桶中的年輕女子。
一年又一年,這個人她假扮著自己的兄長學藝上灶,假扮自己的兄長支撐盛香樓,假扮自己的兄長與羅家上下一堆人周旋,甚至假扮自己的兄長娶了她。
名滿維揚,劍指行首……多少風光之下的名字都是一個叫“羅庭暉”的男人。
可這“羅庭暉”,她還能裝幾年呢?
春風一起,院子裡外的兩棵玉蘭就較勁兒似的一起開了。
晨間涼涼的風裡裹著花的香,撲了人一頭一臉,睡意都撲走了。
羅守嫻穿好衣服走進院中,見孟小碟也從廂房開門出來。
“我昨夜就剁了肉,和了面,你先練拳腳,我給你包餛飩去。”
“嫂子,別麻煩了,你換身出門的衣裳,咱們去吃桃花巷口的那家三丁包,他家面和得好,餡兒也調的不錯,我還沒吃過呢,就想著哪日和你一起去。”
“你都沒吃過就知道她家的包子好吃?”
“要是不好吃,我就去廣源坊給你打個新簪子。”
孟小碟嗔了她一眼,轉身回房換衣服了。
羅守嫻伸了個懶腰,擴肩抬腿,先揉腰下胯藉著馬步將自己全身的關節都活動開了,又打了一套拳法。
十二歲的羅守嫻要當好同齡的“羅庭暉”很容易,都是半大年紀,又是孿生兄妹自幼相像,她甚至比自己的哥哥還要高一指。
十四歲的羅守嫻要當好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郎”就難了很多。
為了不讓人從身形舉止上覺出她是女子,羅守嫻特意學了武藝來改變自己身形步態,後來力氣漸大,讓她行事越發方便,又能磨練性情,她就一日日練了下來。
教她武藝的是璇華觀的坤道,正宗道家功法專為強身健骨,到如今,她不僅有不輸男子的氣力,尋常四五男子也難從她手上得了好處。
廂房裡,孟小碟換了一身與羅守嫻衣服顏色相近的罩衣,配了條淡粉色繡了玉蘭花的新馬面,對著銅鏡看了看,拿出一支新樣式的絹花插在了頭上,又在唇上點了口脂,終於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身真好看。”
說著話,羅守嫻輕輕放下五十斤重的石鎖,抬手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昨日是為了以勢奪人,她才穿了身一看就值錢的錦緞袍子,平日也是細棉布和素綢子混著穿,腰上的掛飾也是便宜的銀環——好東西可受不住廚房裡日日的煙熏火燎。
朝陽還在晨霧中沉淪,出了大門,孟小碟低頭往後讓了兩步,被羅守嫻拽著一起走。
“你也該多出來走走,別整天在家裡悶著,你看看,東安街上桃花都要開了,你要是不出來,哪能看見?”
道旁的桃樹生了花苞出來,玉蘭未謝,桃花還是疏落時候,怕是要來一場春雨,才能到了盛花期。
孟小碟不說話,只抬頭看花,晨間的霧氣細細地凝在淡粉的花瓣上,彷彿都是香的。
一步步往前走,她任由穿男裝的羅守嫻拉著,片刻也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