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湘警惕地觀察著他異樣的部分,儘管他的臉容一如從前平靜如水,但清冽似泉的眸光的確暗淡了不少。
難不成當日在他身上留下的傷痕還未痊癒?這絕無可能,他可是令三界聞風喪膽的戰神怎可能被這點小傷損害聖體,總不會是因為她吧,倚湘心想道。
千枝鏡不言不語地衝她走近。她下意識往後退去,擋在黎鳶的水晶棺前,手掌握住了邊沿,刺骨的寒氣鑽進了她的掌心,令她想起了緊要的事。
“是你從中作梗,是嗎?”她的語氣相當篤定,彷彿已經將他定罪。
千枝鏡停下了靠近的腳步,湖水般碧綠的雙眸在她叛逆的臉上定格,虛無的目光逐漸匯聚一點,直直地凝視著她跳動著慍怒的雙眼。
倚湘心猛地一抖,恐懼感湧上心頭,眼神中的無畏逐漸陷入心虛的沼澤,不由得躲閃來。
好一會兒,千枝鏡才收起打量的視線,但也並未分神去探尋著周遭,也並不在意此刻此處還有一名不明所以的凡人,他的目光始終將她包圍,就像鏡湖中的湖水那般圍繞著她。
倚湘因為他眼中的溫度又感到一陣安心。
“你為何默不作聲,回答我的問題!是不是你妨礙了我的計劃?我籌劃得如此周詳,絕無可能出現差錯!“她故意抬高了音調,放大他們之間的矛盾,以此來驅趕心中這份不由自主在的熟悉與親切。
至此千枝鏡緊抿的雙唇總算有了鬆懈的一刻,枯啞如古樹一般的嗓音嚇了她一跳。
“跟我走。“他近乎執拗地說。
倚湘聽見這話一下呆愣在了原地,思緒瞬間回到了萬年前,她躲在東海上的礁石後,將滅她全族的兇手誤認為是過路的善人。她甚至可笑地勸他趕快離開這可怕的是非之地,以免遭受惡人暗害。
而面對鮫人的遺孤,她這條落網之魚,奉旨前來絞殺鮫人一族的戰神殿下不知為何突然改了心意,對著她這個浮在海邊無依無靠,瑟瑟發抖的小鮫人,發出了不容拒絕的邀請,“跟我走。”
倚湘的眼角沁出了淚水,她默默低下頭,緩緩攥緊了雙拳,努力攢起了一點怒火的餘燼,“回答我的問題!你總是將我當作孩子一般敷衍,搪塞。”
千枝鏡上來抓她的手,強硬地將她拽離這個是非之地。倚湘狠狠將其甩開,大喊道:“我不是任你擺弄的棋子,更不是你用來取樂的玩偶!你若是奉命來捉我回去。我告訴你,我就是灰飛煙滅,也絕不回到你身邊!”
千枝鏡扭頭,沉鬱地睨著她因為激怒而緋紅的雙頰。對方對抗的目光令他感到不悅,他轉身正視著她道:“是你自作聰明。你自以為與司命星君關係要好,讓他按照你的意思,更改了縉雲嵐一行人的命運。只是你不知,他轉眼便將此事稟報於我。”
“這怎麼可能。我分明告誡過他,不許聲張的。”倚湘愁雲滿面地嘀咕起來。
千枝鏡似是無奈地道:“天規森嚴,不是誰都如你一般膽大妄為。你自以為計劃天衣無縫,實則在你將黎鳶的屍身藏入冰穴後不久,我便解放了他的魂魄,令其轉世輪迴去了。眼前的這副肉身不過是一具空殼罷了。儘管你損耗仙力保他屍身不腐,實則不過枉然。”
倚湘瞪大了雙眼,痛心疾首地抬頭望向他,“你既然早已看穿我的目的,為何不直接戳穿我?我苦心謀劃了這麼久,如今你卻告訴我,我其實是在白費力氣。你看我在烈獄中遭受極刑很有意思嗎?看我為了越獄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你會獲得快感嗎?愚弄他人是你的愛好嗎?你是不是恨我!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選擇戲弄我!“她衝上去揪住了千枝鏡的羽衣,那輕盈的材質是她親手裁製的龍綃。
她滾出晶瑩的淚水,落在地上時,化成了圓潤的珍珠。
千枝鏡撫去她的眼淚,目光盈盈地望著她,答案不言而喻。
她不懂,為何一切會變得如此複雜,萬年來她作為天界的陵光神君受萬人敬仰,她依附戰神千枝鏡,地位更是無人可比。可自從她得知真相後,那些平靜的時光一去不復返。她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留在他身邊,再也無法心無芥蒂地繼續接受他的饋贈。
從那一刻起,一切便失序了。而到了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意識到,他們之間只剩下一種結局,便是,你死我活。
她倏忽間便釋懷了,放聲大笑起來。她抹了抹自己破敗的羽衣,裙襬被烈火焚燒得焦黑捲曲,一早失去了它原本的光鮮亮麗。她隨手撕扯下一塊,舉到他眼前,然後鬆開五指,任憑它在二人之間飄落。
在它即將觸地的剎那,千枝鏡忽然彎下腰,將它一把撈起。而就在此刻,倚湘念起了一串咒語,一把散發著青光的神劍出現在她手中。
這是他的佩劍,喚劍的咒語是他親口教給她的。
倚湘抽出這把斬殺無數的,沾著她父母兄弟鮮血的仙劍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悽慘地望著半空,苦苦道:“父親,母親,孩兒來晚了。”她閉上雙眼,奮力一劃,一道鮮血駭人地噴濺出來。
“可以是我。”
枯樹一般的聲音再次在這封閉沉悶的環境中響起。
倚湘不可思議地睜開雙眼,恰看見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移動的劍刃,將其往反方向推去。他若無其事地攥著鋒利的長劍,將劍尖緩緩抵住了自己的胸口,再次重複道:“死去的,可以是我。”他話音方落,便義無反顧地朝前走了一步。
只聽“噗呲”一聲,神劍刺穿了主人的心臟。
倚湘神色鉅變。她驚呆在了原地,握著劍,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了出來。
千枝鏡見狀,臉色忽然柔和了許多。倚湘這才發覺此前他看似面無表情,實則眉宇間凝結著濃濃的哀愁。
原來他也很苦惱,和她一樣,彆扭著,糾結著,掙扎著。
她霎時放聲大哭,像個未經人事的孩子頭一次遇到了可怕的事那樣肆無忌憚地展現自己的情緒。
千枝鏡將劍拔了出來,丟在了地上。雙手顫顫巍巍地伸向她,動作生硬地將她慢慢拉進懷裡。他並不瞭解這個擁抱意味著什麼,它帶來的安慰有多少分量,只是此時此刻,他想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