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怕葉瀾尋短,心中有如火焚,想要留在房中相陪,卻被葉瀾趕了出來。她六神無主,本盼著石敬能拿個主意,未曾想石敬卻說出“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的話來,她又氣又急,再也顧不得其它,大著膽子奔回葉瀾房門外,推門便要住裡硬闖,手還未碰到房門,便覺一股冰寒之氣逆襲而上,直入骨髓,凍得她啊呀一聲,向後退了兩步。
她知自己修為與葉瀾相差太遠,葉瀾既不想她進房,她便無論如何也闖不進去。她心中憂急,朝屋內大叫道:“葉大哥,你不要,不要……”喊了幾句不要,卻又不敢說出不要他幹什麼,猶豫片刻,不聞屋內有何動靜,她猛地一咬牙,雙掌力推而出,不再理會屋內散發的刺骨寒氣,一雙纖秀手掌牢牢按在了房門之上。
雙掌與房門相接,寒氣有如毒蛇沿經脈逆行而上,轉眼已至肩窩,蘇婉只覺寒氣如刀,切肌裂骨,忍不住長聲慘呼。這痛楚本就十分難當,她又刻意不遮掩呼痛之聲,只盼葉瀾聽到她的慘呼,心生不忍,就此將房門開啟。
她慘呼數聲,仍聽不到屋內有半點響動,這時寒氣已行至心口,她修為淺薄,知若任這寒氣再行肆虐,侵蝕心脈,則自己便算不死,也會修為盡失,成為廢人。她性本嬌弱,臨死之際,自難免心生恐懼,想要收回雙掌,卻心有不甘,又苦忍數息,再也支援不住,想要撤回雙掌,卻發現雙臂已然僵如木石,半點不聽使喚。她在心中悠悠一嘆,暗道:“姐姐,婉兒有負所託……”
神識昏沉之際,忽覺一股暖流從背後傳來,這暖流徐徐而前,不見鋒銳,但所過之處,如日照殘雪,寒氣自消,且這暖流自有一股勃勃生機,將蘇婉被寒氣損毀的經脈修復如初。
蘇婉神智轉清,回頭看時,見袁青松眉頭緊皺,目光炯炯,瞧著面前那已結滿冰霜的房門,目光中大有怒容。
蘇婉雙臂一軟,雙掌離了房門,對袁青松哀哀地道:“袁相公,求你進去勸葉大哥一句,他心傷姐姐離去,不知會不會,會不會……”
袁青松長嘆一聲,輕輕點了點頭,抬起手來,方要推門,忽聽他身後石敬大聲道:“老子平生最是不耐這等兒女情長,尋死覓活的勾當,葉兄弟平日裡是多麼爽快的人物,怎地一遇到這個情字,也變成這等婆婆媽媽的孬種樣!”說著左掌一立,將房門震開,大步入房。
蘇婉生怕葉瀾已然做了傻事,急忙搶在石敬前面,入得房門,但覺寒氣撲面,她只邁出兩步,便難寸近,方要驚撥出聲,又覺身後暖意徐徐而來,將寒氣輕輕衝散。
蘇婉轉頭朝袁青松微一點頭,以示感激,又急忙轉過頭來去看葉瀾,只見葉瀾呆坐於床,雙臂低垂,右手之中拿著一紙信箋,這時他雙目僵直,並未看信,而是怔怔盯著自己身前,在他身前一尺處,一柄三尺冰劍靜懸於空,劍尖上寒光閃閃,直指他咽喉,冰劍上寒氣有如驚濤怒潮,四處奔湧,將這小小斗室變為一座冰窟。
蘇婉見此情景,忍不住一聲驚呼,當下想也不想,伸手便朝那冰劍的劍柄抓去,盼能阻住葉瀾自盡。手臂只前伸半尺,便被袁青松輕輕捉住了手腕,只聽他輕嘆道:“蘇姑娘莫急,葉兄弟若一心尋死,這冰劍便早已刺下多時了,再說了,他若真想讓冰劍刺下,又豈是你能攔得住的?”
蘇婉聽他之言,心覺有理,但見那冰劍的劍尖在葉瀾喉前顫抖不休,仍止不住膽寒,她手臂運勁,想要掙脫袁青松手掌,連掙數下,卻是徒勞無功,無奈之下,只得對葉瀾大聲道:“葉大哥,你不許自盡!姐姐在那時空漩渦中對我最後說得話,便是讓我看緊你,不許你做傻事,你……,你一向最聽姐姐的話,她最後這一句叮囑,你萬萬不可違背!”
葉瀾聽她提起莫瑤,呆滯的眼神中緩緩泛起一絲生氣,繼而目光中又湧起無盡絕望,喃喃道:“我就知道她會如此說!阿瑤,你……,你好狠心啊!”
他說完此言,回頭看著面前冰劍,眼中現出無窮渴望,但這渴望只是一閃,便迅速黯淡下去,代之以一片死灰之色。他長嘆一聲,轉頭看向袁青松,將手中信紙向他揮了一揮,搖頭苦笑道:“洪夫人和洪大哥早有生死之約,但我本以為洪夫人會念在明山年幼,不會蒙生死志,沒想到洪夫人卻把明山託付給了我這便宜義父,自己仍是守了他夫妻的同生共死之約,毅然隨夫而去了。他二人生則通生,死則共死,當真叫人羨煞了。”
眾人聽他如此說,知他已消了死志,不禁都舒了一口氣,石敬本來滿面怒容,這時微微一怔,輕嘆一聲,臉上怒容褪去,卻又浮起一絲憐憫之色。袁青松瞧著葉瀾手中上官沁的絕筆,心中又羞又愧,不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葉瀾也朝手中信箋瞧了一眼,長嘆一聲,將信箋輕輕折起,重又裝入信封,繼而取出乾坤袋,珍而重之的將這封信收入乾坤袋中,接著手臂一揮,屋中寒氣消散,那懸在他面前的冰劍也隨之消失不見。他轉頭朝蘇婉瞧了一眼,伸出手去,將她臉上淚珠輕輕抹去,輕嘆道:“婉兒,你放心,我不會再自尋了短,我……,我不敢的!”
方才他瞧向懸於喉頭的冰劍時滿眼渴望,蘇婉和石、袁二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三人只從他眼神之中,也知他此時萬念俱灰,別無他求,唯求一死,而後見他收回冰劍,雖都微覺放心,卻也均感納悶,不知他為何會放棄殉情念頭,這時又聽他自承不敢尋死,三人自是更增疑惑。袁青松是鴛鴦成就的妖身,他鴛鴦一族向來成雙成對,生死與共,一人先死,另一個決不獨生,於他而言,殉情乃是天經地義之事,因此上官沁自盡,他雖心覺傷感,卻無意外之意,這時聽葉瀾說不敢自盡,他卻大為疑惑起來,不由輕聲問道:“不敢?”
葉瀾抬頭與他對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緩緩道:“對,不敢!咱們身為修士,都會使顯影術,都見過人死之後化為鬼魂之事,鬼魂無知無覺,茫然前行,不知飄向何處,不知是去往黃泉,還是奔往來生。若人死後再無魂魄,一了百了,那阿瑤一死,我活著只餘無盡苦楚,這般活著,當真比死痛苦萬倍。但死後終非萬事空,若死後靈智未失,或許我與阿瑤冥冥之中仍有相見之日,阿瑤因其父之事,最不恥殉情之舉,以她的性子,若知我為她殉情,定然會瞧不起我,也永遠不會原諒我,我不怕死,卻怕死後無顏再見她之面,那樣死了,卻又比活著受這相思之苦更加絕望了,哎,我活著只有受苦,尋死卻是永生永世斷了與阿瑤再見之望,如此這般,不想活,卻又不敢死,阿瑤,阿瑤,你……,你當真好狠的心腸!”
袁青松聽他這般說,心下恍然,驀地又想起上官沁,搖頭嘆道:“若是洪夫人也這般想該有多好,洪兄弟賢伉儷夫妻情深,早有生死之約,洪夫人信守諾言,為夫殉情,本來可敬可佩,但她畢竟有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我本道洪夫人念在孩子的份兒上……,哎!都怪我,都怪我!當時我明明在洪兄弟前面,上前去攔三毒和尚的人本應是我才對……,是我,是我害死了洪兄弟夫婦啊!”
石敬見他雙目含淚,滿面羞愧,低著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當下輕嘆一聲,在他背上輕拍幾下,意示安慰,想要開口勸他幾句,嘴唇翕動數下,卻又不知要說些什麼。
葉瀾聽袁青松如此說,只幽幽一嘆,並不多言,眼中重又浮現出一片死氣,似乎這世上萬事萬物都已與他無關。
袁青松自責半晌,忽地抬起頭來,問葉瀾道:“葉兄弟,洪夫人在絕筆信中說了些什麼?洪兄弟夫婦可說是因我而死,袁某羞愧無地,恨不得代兩位死了才好,兩位若有遺志,袁某定然赴湯蹈火,九死無悔。”
葉瀾聽他發問,只如不聞,過了半晌,才慢慢抬起頭來,緩緩道:“也沒說什麼,只說我和阿瑤是明山的義父義母,如今她隨夫而去,明山沒了親生爹孃,又沒了阿瑤這位義母,便只能由我這個義父將他撫養成人。哎,我明白這位上官姐姐的這一點小心思,她打定了主意要守那夫妻同生共死之約,立志隨夫而去,至於明山,她群玉盟中自有可信之人替他將兒子撫養成人,王寶秀大哥一諾千金,明若水姐姐柔情俠骨,皆是可託付之人。只是上官姐姐知我與阿瑤情重,料我會自盡殉情,因此便將撫養明山成人這個擔子壓在我身上,盼我挑起這副擔子,能斷了尋死之念,其實她卻不知我根本不敢尋死,這份心思卻是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