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他就繼續說:“藏機和尚到底會鑽營,所以就算被人兩番阻路,還是被他鑽營成功,進了廣文館為博士。他博聞強記,文章也寫得好,接連幾位節度使都搶著徵召他入幕府,最後替一位節帥去朱溫那兒出使的時候,他又被朱溫留下來當節度掌書記,後來又推薦入朝。”
“朱溫那時兵權在握,藏機和尚被他親自推薦入朝,自然而然便官運亨通,一路當到了中書舍人,翰林學士。”
說到這裡,張壽隨口普及了一下唐末那段極其混亂的歷史,見不少原本似乎不看書不讀史的貴介子弟都漸漸很好奇後續,他便不慌不忙地說:“而後,朱溫代唐,成了梁太祖,而這位曾經的藏機和尚呢,先是當了工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後來居然一路當到了宰相。”
這時候,三皇子終於忍不住追問道:“可那位主考官呢?”
“連和尚考進士都看不慣的人,怎麼會看得慣朱溫代唐?”
張壽嘴角垂落下來,淡淡地說:“當然,他看不慣也說不了話了。就在朱溫代唐的前一年,這位本來已經以三公之一的太保而致仕的主考官趙崇,就和當時的宰相裴樞等百十個人,一塊在白馬驛被賜死了,連屍體都被扔進了黃河。藏機和尚在這樁事裡,功勞不小。”
“浮圖可惡!”
拍案而起的不是張琛,而是四皇子。就只見這位整個半山堂最矮的小皇子氣得滿臉通紅,揮舞拳頭大聲叫道:“怪不得太祖皇帝嚴禁天下佛寺自行剃度僧人,不許僧眾過三百,不許他們據有超過千畝田地,不許他們擅入官衙……簡直太壞了!”
門前的皇帝見朱瑩亦是眉頭緊皺,分明已是生出了幾分義憤,他都不用上前,就知道周祭酒和羅司業,還有那些國子博士會是如何面色微妙。
沒想到,張壽居然藉著講和尚,給那些聽不進去四書五經的貴介子弟們講起了唐末那段極其慘烈的白馬之禍,而且還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去詮釋。
“朱溫代唐,更準確地說,是朱溫篡唐,在白馬驛一殺上百人,兇暴慘烈,但說一句不好聽的,以當時朱溫手握兵權,這些文官哪怕螳臂當車,也根本阻擋不住他篡唐稱帝,而且有些人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於他。那麼,為什麼他還會殺那麼多人?”
張壽頓了一頓,聲音低沉:“因為,他要一舉剷除舊日那些自詡清流,瞧不起他的高門望族,清除日後潛在的反對者,給他麾下效力的那些曾經落第士人騰出更多的位子,同時也給他們一個出氣的口子。而這些人為何要出這口氣?很大程度上,只為四個字,科舉不公。”
“科舉起自隋,但漸漸有了規矩,卻在於唐。和咱們現在從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一級一級考上來不同,唐時也就是解試和禮部試相對正規,解試之下的選拔,那就遠遜如今的嚴謹了。”
“而且,就連解試和禮部試,取士的時候上下囑託,好友通榜,那簡直是群魔亂舞,也不知道多少人才飲恨。說是年年考,可每年考中進士的,也就十幾個,遺才無數。而就因為年年都要考,不知道多少人不敢回家,年復一年寓居京城,乞食同鄉,困頓不堪。”
“而到了唐末,藩鎮林立,你朝廷那些取士的主考官不屑一顧的人才,藩鎮卻求之不得,故而當藩鎮倒逼中樞時,昔日自詡權重的清流士族,自然便成了當年落第士子,如今藩鎮謀士們報復的物件。就連廣明之亂的黃巢,也是因為屢試不第,這才忿然造反。”
“所以,從唐宋至今,科舉漸漸公平,從糊名到謄錄,從一個主考官定下所有人的名次,到各房考官層層閱卷,主考官稽核,甚至大搜落卷,至少,尋常人終於有了一條上升之路。富貴權門也有了一個警醒。”
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小,也就是聽懂了和尚害死了主考官這第一重意思;而包括張琛在內的大多數貴介子弟,則聽懂了和尚因為科舉不公,藉著投靠了篡位的朱溫,狠狠報復了主考官這一群清流士人的第二重意思;然而,張武張陸和少數幾個人,則聽懂了第三層意思。
本朝不存在世家大族,因為太祖皇帝大封功臣時,就定下了不建大功,爵位則逐代遞減的永制。睿宗功臣,除卻趙國公楚國公秦國公這三位世襲不降等,餘下的全都是遞減。內閣大學士不許同宗同族,父子和族人任官迴避等等種種原則。
所以,今天坐在這兒的,勳貴子弟大多都是睿宗功臣的子孫,文官子弟上溯三代,祖先也有不少都籍籍無名。就算現在家中再富貴,若是沒有傑出子弟繼承,甚至用不著五代,也許兩三代也就敗落了。
這世上有多少藏機和尚那樣不得志的人,正盯著佔據高位的世家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