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楓知道那燈滅的含義,立刻向前邁了兩步。果然,手術室的大門開了,看護婦推出了病床上的林勝男。林勝男還活著,然而整個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一層薄薄的黃白面板緊繃在顴骨上,她微微張著嘴,隱隱露出了雪白的牙。
她活著,可是從她腹中取出來的嬰兒,卻是已經死了。
林子楓怔在了原地,兩隻眼睛盯著妹妹,心裡也想跟隨上她,然而雙腳像是長在了地上,死活邁不動步子。走廊遠處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音,白雪峰聞聲望去,忽然興奮起來:“大帥來了!”
林子楓慢慢的扭過頭去,在一隊便衣衛士之中,看見了雷督理的影子。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幾乎是連走帶跑的衝到了手術室門口。見了林子楓,他第一句話便是:“勝男生了?”
林子楓看著他,腳抬不起,話也說不出。而雷督理睜大了兩隻眼睛,顯然是很亢奮:“是男孩還是女孩?”
林子楓依舊是一言不能發,於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回答的聲音很低,是個報告噩耗的語氣:“回大帥的話,孩子……沒活。”
雷督理扭頭望向了白雪峰:“沒活?死了?”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您看,那是不是……”
雷督理轉身望去,看見一名看護婦用白瓷盆端出了個血淋淋的小東西,小東西有頭有四肢,正是個首尾俱全的小人兒。白雪峰低了頭不敢看,雷督理卻是走上前去,俯身很仔細的瞧了半天。
瞧過之後,他直起身,長嘆了一口氣:“是個兒子。”
話音落下,他又嘆了一口氣,嘆得很沉很痛:“瞧著也不缺少什麼,怎麼會沒活呢?”
白雪峰不知道他這話是在問誰,也不敢接。這時,林子楓忽然開了口:“大帥瞧瞧勝男吧!勝男難產了一天兩夜,差一點就死了。醫生剖開了她的肚子,才取出了孩子。”
雷督理似乎是根本沒留意林子楓的話,單是唉聲嘆氣——他真的是難過,比當不上巡閱使還難過。沒有孩子,他怎麼當父親呢?
可惜了,那孩子已經長得要什麼有什麼,如果能活的話,一定會是個挺好的小孩。可惜了,太可惜了!這是一件讓他越想越惋惜、越想越難過的事情,難過到了這般地步,他哪裡還有心思去看林勝男?
雷督理終究還是進了病房,看了林勝男一眼。
在麻醉藥的作用下,林勝男依然昏睡著,他看過之後,又“唉”了一聲,回頭問林子楓:“如果早一點送進醫院進行手術,孩子也許就能活下來了吧?”
林子楓搖了頭:“不知道。”
雷督理見林子楓面如死灰,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便轉身又去質問白雪峰:“你們怎麼不早點送她進醫院?”
白雪峰張口結舌——誰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實實的在家生孩子?無緣無故的,誰能想到要送她上醫院呢?況且他已經給她找來了北京城裡最貴的東洋產婆——總理家的三個小少爺,可都是那婆子給接生的。
雷督理沒有得到回答,倒是也沒再遷怒於旁人,單是向後退了幾步,背靠著牆壁,又連著嘆了幾口氣。他此時真是沮喪透了——還是那句老話,沒有孩子,他怎麼當父親呢?當不上父親,怎麼傳宗接代呢?傳宗接代不成,那不就斷子絕孫了麼?他搜刮積攢下來的這一大片家業,不就沒人繼承了麼?
這麼一想,做父親真是比做巡閱使還更重要、更緊迫。腦海中又閃過了那個用白瓷盆裝著的小身體——一具要什麼有什麼的小身體,除了生命。
單手扶著牆壁,他低頭走出了病房,白雪峰猶豫了一下,跟著他也出了去。林子楓隨著他們走,不憤怒也不挽留,只輕輕的坐在床前,低頭看著妹妹。
妹妹是他一手養大的,除了上頭的老母親,他就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後,心裡有點害怕。
依著雷督理的要求,醫生讓看護婦用一隻搪瓷大托盤,把那具小屍體又送了回來。托盤放在一張冰冷的白桌子上,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拿著一把細長銀亮的剪刀,翻來覆去的撥動著那小屍體的頭顱四肢。
“這孩子長得像我。”他忽然說道。
白雪峰低著頭,極力的要回避那具小屍體:“是。”
“挺好的一個小男孩。”他又說。
“是。”
雷督理直起身來,仰天長嘆:“買口小棺材,把他埋了吧。”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嘡啷”一扔,又看了那小屍體一眼,然後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往外走了。
雷督理沒有再去看望林勝男。
他剛到了青島,剛上了嶗山,就被兩封電報催了回來。他自己是沒玩成,他的孩子也沒活成,出了醫院鑽進汽車,他幾乎是癱在了座位上,而從醫院到家的這一段路,白雪峰暗暗數著,感覺他嘆了能有一百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