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聲“喂”,讓他彷彿躺進了一池溫水中,血液開始流動,
知覺開始復甦,斷骨之處有疼痛發散開來,讓他那握著話筒的手都要打顫:“春好。”
葉春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你在哪裡?”
“我在北京,我、我差點兒死了。你呢?你和妞兒還好嗎?”
葉春好的聲音不帶感情,但也有問有答:“我們都好。”
雷一鳴一聽這話,把心放下了一多半:“林子楓有沒有去找你們的麻煩?那小子在戰場上裡通外敵把我賣了,他——”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到“敵”正站在電話機旁,便又換了話題:“你把妞兒抱來,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話筒中傳來了葉春好喊陳媽的聲音,忽然一個大嗓門響了起來:“姐夫!姐夫是你嗎?你在哪兒呢?你怎麼還不回家啊?”
這是葉文健的聲音,但未等雷一鳴回答,那個聲音已經被奶聲奶氣的一聲“嘎”取代,“嘎”過之後,是一串“咘咘”的噴口水聲,雷一鳴忍不住笑了一下,笑過之後,他又聽見了葉春好的聲音:“妞兒要吃奶去了,你還有什麼事情?”
笑容立時僵在了他的臉上,他握著話筒沉默片刻,然後才輕聲問:“你就一點也不關心我嗎?”
沒有回答。
雷一鳴繼續說道:“我敗在了張嘉田的手裡,現在也依然是在他手裡。現在我要用錢買命,家裡的賬我向來不管,現在讓我找錢我都沒地方找去,所以想請你過來幫幫忙。你放心,這條命我買得
起就買,買不起就算,我不動你的體己。你帶著妞兒和小文,今天下午就坐火車回北京吧,我若不是真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也不會這樣求你。”
那邊的葉春好答了一聲:“好。”
雷一鳴又道:“到了這邊家裡,你要處處小心,尤其是要提防著林子楓。晚上我往家裡打電話。對了,讓雪峰也跟著你們回來,小文太小不頂事,雪峰還能給你幫幫忙。”
葉春好很清楚的、很沒感情的又答了一個字:“好。”
雷一鳴放下了電話,忽然覺得萬念俱灰,張嘉田還站在他面前,可他連看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戰敗被俘之後,他一直想著要回家,彷彿回了家便萬事大吉,可是葉春好的冷淡態度提醒了他:那個家裡,似乎已經快要沒他的位置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一整天裡,他都躺在床上不大吃喝,連張嘉田都看出他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但張嘉田無心管他了,趁著葉春好還沒到,他抽空出去洗澡理髮換了身西裝,又讓副官火速跑去鞋莊,給自己買了一雙新皮鞋回來——他平時不大注重形象,到了這要面子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周身上下,一件好衣服都沒有。腳上這雙皮鞋先前大概也是烏黑鋥亮的,上了他的腳沒幾天,就被他穿成了翻毛皮鞋。
如此忙碌到了晚上,如他所料,葉春好來了。
葉春好沒到的時候,張嘉田也沒覺得怎麼樣,畢竟他
如今也是見過好些大世面的人了,他暗暗的給自己打氣:“怕她幹什麼,我什麼大人物沒見過?”
然而在雷一鳴往家中打去電話、聯絡上了葉春好之後,他的心開始怦怦的跳。洪霄九沒露面,房內擺著一張床和幾樣傢俱,他坐在桌旁,服色鮮明、人高馬大,而床上委頓著一個褪了色的雷一鳴,張嘉田掃了他一眼——直到這時,他才真正瞧出了這人的狼狽和虛弱。
天色暗了,電燈亮了,房門被人敲響,外面有人說道:“報告,雷太太到了。”
張嘉田面無表情,身體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幾大步就走到了門口。伸手拉開房門,他向外望去——緊接著,他忍不住笑了:“你也會胖啊?”
他的聲音挺輕,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偷著問。世上沒有這樣的開場白,但葉春好也笑了——向來知道張嘉田這人沒水平,一不小心就要胡說八道,所以她不挑他的理,忍得住就腹誹一通,忍不住了就把他批評一頓,反正即便是說得狠了,他也不會記她的仇。將他也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忽然感覺此刻不是一個笑的時候,便抿著嘴一低頭:“二哥還是老樣子。”
張嘉田堵著門,忘了讓路:“我一直就是這個糙樣兒,再變也變不到哪裡去了。”
葉春好抬眼看著他那新剃的短髮新刮的臉,目光向下又落到了那雪白漿硬的襯衫領子上,她沒說話,只是抿嘴又一
笑:“二哥這回進了北京,還走嗎?”
“那得聽上頭的安排了,反正,走也走不遠,橫是不能把我們調到廣東去。”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連忙側身讓了路:“你進來。”又抬手往床上一指:“那是他。”
雷一鳴抬頭看著葉春好,有那麼一瞬間,他自慚形穢,幾乎想躲。這房內燈光明亮,葉春好穿著一身很素淨的白底藍花薄旗袍,旗袍越素淨,越襯得她面貌鮮豔,一雙手臂露在外面,也是圓滾滾的雪白豐潤,像是從廣告畫上走下來的女郎。張嘉田關了房門走到她身旁,新西裝被他的寬肩闊背撐得飽滿,葉春好高,他更高,葉春好粉妝玉砌的,他也是器宇軒昂。
雷一鳴早就覺得他倆站在一起很般配,很像是天生一對——若非因此,他也不會那麼的恨張嘉田。眼看葉春好走到自己面前了,他開了口:“春好,很感謝你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