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秋生去長沙走的那天,下著濛濛細雨。三月的天猶如孩兒的臉說變就變,前二天還豔陽高照酷熱似夏,十四那天卻開始急劇降溫下起了雨。
十五日,天剛發白未亮時,秋生便收拾上路了。丁香一遍又一遍的替秋生檢查各種攜帶的物品,婆婆半夜早早起來已經弄好了早飯。天還未亮掌燈呷過早飯,婆媳兩個送到了院門外。丁香有千般不捨,撐了把傘跟在秋生後面,婆婆見了識趣沒有言語返身回了屋。
丁香默默跟在後面,二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送到了二里地外的堡口丁香樹下。這時丁香已經滿腳泥濘,衣服早就被飄雨打溼了一塊,春寒料峭的覺得身上有些寒意。
忽的河口夾著飄雨吹來一股寒風,丁香不由的哆嗦了一下。秋生有些覺察,忙回身用身體遮住丁香,兩人四目相對凝望好一刻,最後還是秋生用手撥了撥丁香額前沾了霧雨的頭髮,小聲說道:“丁香,回吧!好好照顧媽。”丁香沒吭聲,重重點了幾下頭。秋生轉過身去,加快了腳步,漸漸消融在雨簾中直致模糊不見了身影。
雨漸漸大了,丁香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泥濘田野中回了家。可丁香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一別就是好幾年。
秋生舅甥仨個進到省城長沙第二天,舅舅便帶著緒宗他們拜會了那個劉處長,中午呷飯是在長沙一家有名的飯鋪吃的,同席的還有省衛生處的楊科長。那時藥材緊缺,日本人要,國軍要,共產黨要,尤其是前方緊缺的青黴素之類的西藥更是一貨難求。盤尼西林更是以黃金計價售賣,內地根本很難買到,除少數權貴從香港黑市購得一些家中備用外,普通人根本用不起也買不到的。
那楊科長有些門路,從香港倒了一批青黴素類的西藥,舅舅好說歹說託他那同學劉處長牽線弄了一批。那楊科長也是狠人,轉手給緒宗他們就賺了兩三倍的差價,當時秋生有些擔心,這麼金貴的玩意要是有個磕磕碰碰那真個會傾家蕩產。終架不住轉售脫手還能最少賺個一倍差價的利潤誘惑,加上舅舅緒宗又輪番動員做工作,最終秋生也同意了。
經過兩三天的忙碌,貨終於備齊了,普通的貨物裝了一個貨輪由秋生與緒宗押運,舅舅和原來長期給秋生他們撐排的劉師傅帶著十來箱西藥坐的另一艘客輪。當劉師傅把一箱箱西藥扛上客輪放到床位下時,從未吃過苦的舅舅因為幾天來的忙碌,早已累得癱躺在床上。
當劉師傅弄好停當時舅舅欠了欠身沒有說話,用文明棍指了指旁邊的座位示意劉師傅坐下。二艘船一前一後啟航了,船行過五十餘里舅舅休息好了,起床來有一搭沒一搭同劉師傅拉起了家常,問劉師傅家幾口人,平日生活可好之類的。因舅舅是縣議長,劉師傅有些拘謹,不似同秋生他們一起時那麼放得開,總是舅舅問一句他答一句的。
舅舅見氣氛有些尷尬,便說了句,“幸苦劉師傅好生看好這些藥品,我休息休息。”劉師傅應道:“姚議長,您放心,我當自家性命看著呢!”不多久舅舅斜躺著打起了呼嚕睡過去了。劉師傅不敢怠慢,眼都沒眨一下坐那看著那些西藥。
第二天中午船到益陽靠岸打個中夥,舅舅他們船快先到,劉師傅小心意意的推了推舅舅,說道:“姚議長,船靠岸了!”舅舅睜開眼,一邊起身一邊說:“噢,剛睡個大覺就到了,好,好,好!”走了二步回過頭對劉師傅說道:“劉師傅,你就不下船了,幸苦好生守著藥箱,等下秋生他們來了我們呷過飯給你帶飯來。”劉師傅應道:“好呢,您放心!”
大約半個時辰後秋生他們船也到了,舅舅站在碼頭岸上揮著手招呼著他們。緒宗倆個忙下得船來,舅舅笑容滿面迎上去說道“緒宗,秋生,我已叫對面那間店鋪老闆弄好酒飯,我們這就去呷飯,等下還要給劉師傅送飯呢!”
舅甥仨正在呷飯時,不曉得店外那個叫了句,“飛機,日本鬼子的飛機!”緒宗他們一聽,心咯咚一下緊張起來,忙丟開碗筷跑出店外望湖面一看,只見晴空中泛著白色亮光機身上還貼著日本太陽旗的十餘架飛機迎面俯衝著飛了過來。
掠過湖面停泊船隻的飛機扔下一串串炸彈復又拉起衝上天空不過幾秒,劇烈的爆炸聲頓時響徹湖面,擊中的船隻濃煙滾滾火苗亂竄,未擊中的炸彈在湖中掀起幾丈高的巨浪,掀起的浪花拍打著掀翻了旁邊的已擊中的搖搖欲墜船隻。
眾人正在驚恐時,又有三架飛機徑直朝秋生他們方向撲了過來,舅舅拄著文明棍呆呆的望著日本飛機沒有反應。秋生緒宗見識過日軍飛機轟炸,忙衝過去倆人一齊抱住舅舅摔趴在地上,頭也不抬趴著紋絲也不敢動。只聽得幾聲尖銳的呼嘯聲劃過,幾秒後轟隆轟隆幾聲巨響過後,巨大的氣浪夾著撲天蓋地的塵土落在了身上,耳朵裡嗡嗡作響。又過了不到一泡煙的工夫,嗒,嗒,嗒的響起一頓刺耳的機槍聲,濺起的泥土都落到了緒宗秋生臉上。
過了一頓飯的工夫,空中已沒有飛機聲音,在確認日本飛機已飛遠了,緒宗秋生倆個才抖了抖身上的塵土爬了起來,這時秋生才發現壓在身下的舅舅已背過氣昏了過去。
秋生緒宗倆個又是拍又是掐的忙活了好一會舅舅才舒過氣來。舅舅用手撐起身子坐在地上,滿身滿臉都是塵土驚恐地四下看著。身後二十餘米的十來個飯鋪倉庫早夷為了平地,冒著黑煙竄著火苗,碼頭上中了機槍未死的人們哀嚎哭叫,死去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未中彈中槍的人們驚恐地四下張望找尋,膽大的衝日本飛機離去的方向叫罵嘶吼。
湖面上一片狼藉,飄散的貨物和炸碎的船板碎片在湖面隨湖水盪漾著,離碼頭遠的尚未沉入湖底的輪船隻剩下個檣桅露出湖面,靠在碼頭吃水深的船隻傾斜在湖面或碼頭堤岸旁,都還在冒著濃煙火苗亂竄呢。
舅甥仨個來到岸邊,秋生他們坐的貨輪早已傾覆沉入湖中,飄散的貨物碎片散滿湖面,舅舅他們坐的客輪後半部已全部沉入水中,只剩下船艏朝天露出湖面。三人正茫然無措時,忽然湖中客輪傳來了劉師傅的叫喚,“桂老闆,曹老闆...”緒宗聽得真切,一瞧那劉師傅正趴在剛露出半截的客艙頂部雙手抓住鐵欄杆,半個身子還泡在水裡。
秋生忙叫道:“劉師傅,莫亂動,我們想辦法救你!”
後來在旁邊眾人協助下終於將劉師傅弄上了岸,三月的河水乍暖還寒,在水中泡了半個時辰的劉師傅嘴唇都白了。
這時舅舅急切的問道:“劉師傅,我的藥呢,我的藥呢?!!”
那劉師傅一聽火了,抖了抖身上的湖水,生氣的吼道:“命都冒得噠!你不問我的人怎樣,就曉得問你的藥,姚議長,你們這碗飯我不呷噠,行嗎!!”
舅舅鬧了個沒趣,訕訕的站著再沒吭聲。秋生一聽忙說道:“劉師傅莫見氣,先脫了這身溼衣服莫著了涼!”說完後緒宗他們就在碼頭上找了些殘椽斷木生起了火。
劉師傅脫得只剩個褲衩,把溼了的衣服擰乾用木頭架起放在火邊烤著。這時秋生從倒塌的飯鋪廢墟中找了些飯食,土啊灰的顧不得了,用個碗盛了過來。劉師傅也不講究,把沾了灰土的筷子在身上擦了擦便吃了起來,剛才驚恐受怕現在真的餓了。
這時緒宗僱了兩個水性好的船工從搭了跳板的客輪上爬到船頂,試圖找到沉在水裡的西藥。舅舅在岸上指手劃腳的提示大概位置卻不得要領,潛水下去的船工無功而返回到了艙頂。這時劉師傅身子已經烤得暖和,衝緒宗說道:“曹老闆,我曉得藥在哪,我這就去試試!!”
在劉師傅的幫助下,花了近一個時辰,反覆幾次下水後用吊籃將泡在水裡的西藥撈上了岸。藥箱早已浸泡爛,一支支的西藥堆放在火堆邊。
舅舅結了工錢給那兩個船工,這時太陽已經斜西,緒宗秋生劉師傅仨人到處找木頭門板等等搭窩棚的材料。
不一會眾人動手就在火堆邊臨時搭了個窩棚。小心的一支支把西藥抹乾裝入臨時找的箱籃清點裝好,到天黑好一會才搞好。西藥止剩下八成,那一二成西藥要麼落入水中,要麼損毀。是夜劉師傅緒宗秋生仨人輪流守著僅餘的這點西藥,舅舅唉聲嘆氣的倦在窩棚裡也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秋生給了劉師傅幾個錢去買些包子油條啥的填下肚子,自昨天中午到今天一早滴水粒飯未進了。劉師傅走後,舅甥仨個商量怎麼辦。最後決定由舅舅帶著秋生繼續等去重慶的船,緒宗帶劉師傅先回家。
緒宗和劉師傅一路輾轉回了安化,回家第二天緒宗便去了丁香堡妹妹家。丁香見到大哥很是驚喜,才十來天就回來了,這和以往跑長沙差不多的時間。
又轉念一想怎麼秋生沒有一起回呢,心裡不由咯咚起來。大哥看出了丁香的心思,刻意隱瞞了益陽發生的事情,輕描淡寫的說道:“妹妹啊,去重慶開支太大,能省一個毫子就省一個毫子。秋生同舅舅倆個重慶送藥就行,我和劉師傅在益陽就先回來噠。”
丁香信了,忙和婆婆一起下廚弄酒菜招待大哥。
大哥走時丁香送到院外,臨下臺階時大哥忽然回頭對丁香說道:“以前我們學的手藝你冒丟,大哥生疏兩三年了,還要重新操下手才行噢!”
丁香懵住了沒明白大哥啥意思,順口應道:“上身的傢伙忘不了的,大哥你還掛記你那些棕掛子啊!要是嫌礙手礙腳放我這裡,需要什麼棕繩啥的我幫你做幾根就好噠。”
大哥隨口應道:“好的,到時候再說!”說完便頭也沒回走了。
因秋生不在家,丁香白天和婆婆忙些農活與家務,晚上早早睡了。
只是長夜漫漫的有時會常常想起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