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朝中風雲變幻,家父的同僚故舊,有的依附張玩,最好的下場也是被罷官回家,腦袋在菜市口滿地滾的也不在少數,有的依附了前首輔劉紳,落了個流放邊疆,還有的因為反對陛下加稅之策被強令告老還鄉,短短七年,已經風雲變幻到了如此地步,如果臣婦真是個仗勢之人,只怕早就在不同勢力之間疲於奔命,散去了不知多少家財,又哪是區區一處宅子就能抵得上的?陛下你看不起寧安伯謝文源,他不就是個在不同勢力之間狗苟蠅營之人麼?一會兒想要託文官,一會兒想要靠文官,一會兒想賣兒子,一會兒又想把自己的兒子再賣一遍,可他到頭來又得了什麼?不過是為人所不齒罷了。」….
趙肅睿真沒想到沈時晴自己守不住自己家的宅子竟然還有這麼多道理可講,他幾乎要被氣笑了。
「好呀,就像你這樣什麼都不做就行了?就像你這樣眼睜睜看著從前看不起你母親的人出入你母親的嫁妝產業,你就覺得心安理得了?」
「臣婦倒也不算是什麼都沒做……」
沈時晴還沒說完就被趙肅睿打斷了。
「嗯,你搞了火藥,弄了顏料,教小丫鬟識字,你沈三廢好大的功績呢!對了你還給染坊出了染布方子!可你家還是被佔了呀,你還是連你孃的嫁妝都沒守住呀!也不知道你娘拖著個病體替你打算了那麼多有什麼用,不還是讓你給禍禍得不剩了什麼?要是她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被你再氣死一遍。」
站準了這一條,趙肅睿越罵越開心,越罵越有氣焰,連吃酥餅的動作都越來越囂張了。
這時,他卻聽見了一聲笑。
很輕的一聲,是沈時晴在笑。
「陛下,臣婦根本守不住我孃的嫁妝,卻不是臣婦守不住,是因為整個大雍都在從臣婦的手裡奪產。」
趙肅睿往自己嘴裡填餅的手停住了。
「臣婦是獨女,家父去世之後,依照大雍律,沈氏宗族可以為家父選一嗣子延續香火,而那個嗣子,才是包括我娘嫁妝在內的家業沿承之人。《大雍律》戶令一篇,上載‘凡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者,所生親女承分。無女者,入官,,大雍官吏遇到這種爭產之訟,所循不過兩條,一為原情,二為息爭。
「原誰的情?原我父無子之情。息誰
的爭?息沈家宗族財產之爭。根本不會偏向我和我娘兩人,如果我為爭產之事和沈家對簿公堂,第一個被拉出來作為罪魁禍首的,只會是我娘。而我這個貪圖家業不讓我父親留後的不孝外嫁女,毫無勝算。」
見皇爺站起身,一雞以為皇爺要睡了,連忙來收奏摺,卻見皇爺對他擺了擺手。
「先放著,今夜我看完了再睡。」
「是,皇爺。」
心中半晌無聲。
沈時晴卻沒有放過趙肅睿的打算,唇角帶笑,她反問這位英明神武所向披靡的皇帝:
「陛下,自您以下,整個大雍都讓臣婦不得爭產,自您以下,整個大雍都覺得臣婦不配、不該、不能拿我爹孃留下的財產,自您以下,整個大雍沒有一寸土地、沒有一兩銀子是可以名正言順屬於臣婦的。您讓臣婦怎麼爭?」
「您覺得謝家狗苟蠅營,可嫁入謝家是臣婦能夠保護爹孃基業的唯一機會,您覺得臣婦廢物無能,那請問陛下,偌大大雍,女人無書可讀無財可守,身家性命全要依附於夫家父家,在族譜上連名字都不能有,連人丁都不能算,豈不是生來就被人當了廢物?」
燈火微晃,鴉鳥夜啼。
站在寬闊而寂靜的乾清宮裡,沈時晴終於對著當朝皇帝問出了一直以來想問的話。
「陛下,你覺得臣婦身子廢,性子廢,腦子廢,那是因為您覺得我生來和您一樣能讀書能置產能沿襲家業,可我偏偏不能!我在京郊騎馬會被人說不知體統,我反駁旁人會被人說驕縱無禮,我看兩眼《資治通鑑》都被人說辱沒斯文,我廢了身子廢了性子廢了腦子才活到了今日,您未曾如我一般地活過,怎能輕易論斷了我的半生?就因為你是個生在皇家的男丁麼?就因為你是皇帝麼?」.
六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