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祭天這種事只會越來越繁瑣,歷代君主以無以數計的人力與物力向永遠靜默又漠然的蒼天獻媚,以期證明自己手握天下之權是因為蒼天的眷顧。
站在圜丘壇的祝案前面,四周都是天青緞子搭成的神幄,其下是昊天上帝、列祖列宗、日月星辰、雲雨風雷的牌位,沈時晴隨著祝詞緩緩下拜。
她的神情肅穆,心中卻默唸著:
「諸天神明在上,你們究竟是在,還是不在?究竟對世人慈愛,又或暴虐?你們若真有靈有識有心,為何蒼生疾苦不絕?你們若是無靈無識無心,又是誰躲在你們的身後?
「罷了,子不語怪力亂神,你們在或不在,有或沒有,我早已不在乎。以一個女子之魂竊占這具身體卻未遭天罰,我只當諸位也覺得我可以做這個皇帝。自欺欺人之事,從三皇五帝做到了今日,想來多了我這個女子也不算多。」
三跪九拜,起身。
奠玉帛,進祭品。
伴著雅樂的「奉平之章」和祭祀的「干鏚之舞」,她端著酒爵走到了正北方的昊天上帝牌位之前。
站在距離神最近的地方,她面帶微笑,低聲說: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大風吹,飛雪散,牌位是木頭雕的,它寂寂無聲。
編鐘奏響,樂人擊磬,東南焚牛犢,西南懸天燈,眾神面前站著的,是這世間最大的謊言。
謊言站在那,彷彿無比虔誠。
冬至祭天之後,群臣也不必再回官署,送聖駕回宮之後就可以各自回家與家人團聚祭祖。
李從淵剛回了家裡,他的夫人米氏立刻讓人端著一個裝了熱水的盆子進來。
「哎呀哎呀,夫人夫人!輕些!」
「輕了有用麼?這麼冷的天走了幾十里路,靴子都讓雪水浸透了,讓你在靴子裡多墊兩層你又不肯,還以為自己是年輕時候?」
米氏手中拿著一個帕子,重重地搓在李從淵的腿上,聽得他又是連聲的哀嚎。
自家夫人平時是極好說話的,可越是這樣的人動了氣,旁人就越不敢招惹。
李從淵兩隻手放在身前,推也不敢推,收又不敢收,彷彿一隻要下鍋的老鴨子,被自家夫人提著腿給燙了個乾淨。
「夫人,我帶回來的祭品你可別忘了留一份。」
米氏瞪了他一眼,把溫了的帕子扔回到熱水盆裡:「有一份是祭品是留給沈家兄嫂的,年年如此,哪裡還用你囑咐?」
李從淵默然片刻,然後一嘆,抬起頭,臉上又有了笑:
「今年遠澤被陛下召回朝,西南路遠,他年前怎麼也到了。軒塵這些年與他為伴,多半也要回來,若是他也回朝為官,明年華年忌日,我們就能一同去給他掃墓了。」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從前你覺得陛下貪玩,現在陛下不貪玩了,又換了個法子折騰你們這些老骨頭。你們啊,想拼命的時候想想你的華年兄,中狀元的時候比你早,仕途比你順,才學比你高,現下又如何了?明明那麼多人都看見他是為了救端盛太子掉進了河裡,先帝連個諡號追贈都不肯給,要不是你們這些人出面,怕是還要被問罪。」….
說起過往,米心蘭的心中猶帶著怒意,她是直率性子,不然出身官宦世家的她也不會與沈韶的妻子秦氏交好,也正因她直率,一些話她也從不遮掩。
先帝坐擁江山,卻對功臣寡恩,對良臣刻薄,不知道怎麼進取,反倒用各種法子勾著朝中結黨互鬥,最終令小人把持朝政。
後頭這小的也只是稍好些,卻把朝堂當兒戲,就算現在彷彿正經了點兒,米心蘭也不覺得他就真能改了趙家人的髒心眼子。
「
對了,夫人,你可有從柳氏那再得了沈家侄女的訊息?」
米心蘭坐正身子,把乾淨的褲子和鞋襪扔在李從淵的腿上讓他換上。
「自從英國公家出事,各處的宴請也少了,現下又入了冬……我也有幾個月沒見到柳氏了,之前說沈家侄女在謝家的莊子上,我派人去遠遠看過幾次,那莊子很是熱鬧,侄女身邊的丫鬟常有進出,想來也沒被謝家的事情牽連。」
李從淵穿好了衣裳,抱著自己換下來的髒衣服,趿著木屐往門邊走,一邊走一邊說:「謝文源是個志大才疏剛愎好權的小人,這些年我壓著他讓他狗苟蠅營毫無所獲,就是怕他惹出禍事牽累了侄女,沒想到……」
「你將衣服放在門口,等嬤嬤收拾好祭品就會來拿了。」
李從淵依言照做,還沒忘了將以上疊的整齊些。
米心蘭將他的官袍放在熏籠上,又趕著他去榻上躺著歇息,自己拿了本書倚在他的旁邊坐著,口裡說道:
「說起謝文源,這次祭天,陛下也沒讓英郡王世子出來?」
李從淵抬手抓了下自家夫人腦後的碎髮,嘆息了一聲:「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