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寂靜的乾清宮大殿如同一鍋突然滾沸的水。
所有的聲音一併響起,每一聲都像是突兀落在了大殿上的銅牆鐵壁,勢必要把常盛寧剛剛說出口的話死死地擋住。
劉康永說的是祖宗家法。
楊齋說的是男子身強力壯是為保家衛國。
沈時晴的目光從這兩人身上掃過,她彷彿看的是他們,又彷彿看的是另外的東西——比如,已經在她短短二十年歲月中長久矗立的界碑。
面對她的困惑,人們總是這般解答,包括她已經足夠開明的父親。
再次聽見這些話,只讓她的唇角多了一點笑意。
被兩人夾擊,常盛寧跪在地上反而笑著看向劉康永:
「祖宗家法?劉尚書說的哪一代的祖宗?哪一家的家法?大雍立朝以來,太祖所制之法更改變動者不計其數,太祖設立女官,被肅宗廢了,成祖說要放船於海外,被穆宗否了,中宗說苛捐雜稅甚巨當裁減冗官,神宗為籌措軍費不限捐監……依著劉尚書的意思,列位先帝,都錯了?」
劉康永深吸一口氣,他正要說話,卻見常盛寧突然突然撫了下自己的胸口。
「咳咳咳!咳咳!」
常盛寧臉色潮紅,一把灰白的鬍鬚隨著他的咳喘而輕顫,越發多了幾分年華已逝的憔悴。
劉康永趁機要進言,卻見陛下襬了擺手:
「高女官,去扶常尚書起來。」
劉康永再次被打斷。
常盛寧咳完了,又重重地磕了個頭:「陛下,就讓微臣跪著吧!」
他喘了一聲,接著說道:
「法,並非不可變,也並非從未變過。太祖曾言「律者,常經也。條例者,一時之權宜也。」我大雍朝除了《大雍律》之外,還有權宜之法。權宜之法何來?便是從個案而來,個案,就是例,律例律例,律,亦要與例相合。歷代先帝,殫精竭慮於國事,審時度勢,以例為基立下權宜之法。權宜之法又漸成常法,便是《問刑條例》,進而又入《大雍會典》,此乃我大雍朝憑法處事之基。劉大人,「苟泥古而不通今,溺近而忘於遠者,皆非也。」此話你莫非忘了?」
說完,常盛寧又笑了,他笑的時候,臉上的每一道溝壑裡都藏著不為人知的心緒:
「祖宗家法這四個字,我三十五年前便聽過,妻殺夫者當死,乃祖宗家法,可本官我,曾眼睜睜看著那個當丈夫的人毆打他的妻妾……依《大雍律》,沒有把他妻妾的骨頭打斷,就不能計較。這些都是祖宗家法!都是咱們大雍的祖宗家法!」
蒼老的手掌拍在地上,彷彿要驚醒埋在這整個王朝最中心之處的神。
「為什麼?本官身為一州刑名推官,就要看著一個男人毆打他的妻妾卻安然無恙,就要看著他的妻妾不堪受辱殺了那個男人然後凌遲償命!為什麼?為什麼?」
這是埋藏了整整三十多年的憤怒,像是一罈被釀了太久的酒,甫一開啟,就能讓人聞到其中的辛辣。
「滿城縞素,人人喊冤,百姓之悲憫憐惜之聲震耳欲聾,主理此案的兵備道主官許兵卻口口聲聲說這是祖宗家法!劉大人,若你身在那時那地,可也能說出此言?祖宗家法不可違?哈!劉大人,之前女官們整理出的累累案卷你可曾看過?本官一個字一個字,將那些案卷全數看過,久受丈夫毆打凌虐不得已傷人、殺人,死!被打也是死,反抗也是死,我大雍朝的半數子民便是如此活著,只因為祖宗家法!」
劉康永張了張嘴,才說道:
「常大人,祖宗家法乃是立朝之基,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此乃禮也!我大雍之法依禮行事,何錯之有?」
他說完,卻見常盛寧看向他,隨後,咧嘴一笑:
「禮?劉大人,劉尚書,劉閣老,你開口閉口就是「禮」,聽聞令尊當年三書六禮差一步就走完,卻又以家世強換了妻子,逼得原本要娶的女子懸樑自盡,此事,你可知道。」
剎那間,劉康永的眼瞳縮得彷彿一個針眼兒。
他出身永州,自祖輩便時代耕讀,他爹劉庚早年與柳家一女子定下親事,到了他爹十七歲那年,兩家正式開始商定婚期,偏偏就在那時,劉康永的祖父劉俀中了舉人,便看不起柳家的白身,婚期都已經定下,聘禮都抬到了柳家,劉俀硬是悔婚讓劉庚娶了永州一富商之女為妻,柳家上門討公道,劉俀只說要是柳家願意可以讓柳家女為妾。
那女子從十二歲就訂婚,四年之後卻只得這麼一個下場,當晚就用原本給劉庚做的腰帶勒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