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烤好的鹿肉散發著濃香熱氣,用刀片下來一片與醬料菜蔬一併包了入嘴流得滿口生香。
明若水嚥下嘴裡的鹿肉,笑著說:
「雖是遇到了些許小人作祟,永平知府魏選終究是無愧當年山陰縣百姓送他的萬民傘,天災只是天災,終究沒成了人禍。」
「小人作祟。」沈時晴將這四字玩味了一通,搖搖頭道,「這背後之人可未必是小人。」
不是小人,就是大人。
明若水從懷中摸出了一封信:「在野不缺君子,在位亦有小人*。此信,離真君不妨收下。」
信封上並無字跡,沈時晴開啟看了一眼,又看向明若水。
明若水舉盞輕笑:「送信之人極是謹慎,非要看著魏選將信毀了,魏選之妻林氏機敏,藉著端茶的機會將信換了下來。」
劉康永最好寫長篇大論的摺子勸諫「她」要循先聖之禮,沈時晴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他的親筆信。
當朝閣老,寫信給自己同鄉門生讓他對災民袖手旁觀。
「明兄如今是兵科給事中,怎麼反倒把信給了我這個混在錦衣衛裡的閒人?」
「離真君為人超然,做事卻實在,你當初勸我不必為守章兄心焦,果然,過了月餘,守章兄就白白胖胖地升任了登州知府。」
這話讓沈時晴淺淺一笑。
「陳守章本就無甚過錯,他願意直言進諫,於國於民皆有功勞。」
她說話時,明若水一直看著她。
如同賞明月遠渡雪山上,又如同窺新花低照入水中。
「離真君,我曾給守章兄算過,他遞上那麼一本摺子,只有死路一條。」
「算?」沈時晴略挑了下眉頭,「我只知道明兄文章華彩見識廣博,沒想到明兄還會算命。」
「我本是個凡夫俗子,哪裡能算了命?」明若水失笑,「我不過是在人世歷練了短短二十載,勉強算算人心罷了。」
說完,他似乎又有些困惑,眉頭都皺了起來:
「本以為依陛下之性,西征一事才是重中之重,沒想到他倒將一腔殺伐之心傾於朝野。」
沈時晴將兩人的酒碗都滿上,低著頭說:
「聽明兄的意思,也覺得陛下如今對朝臣過於嚴苛?」
「非也非也。」明若水輕輕搖頭,「君有疾在腸胃,以火齊之法療之,可謂恰到好處。在下只是沒想到,我大雍之痼疾,真的已經到了腸胃。」
看著眼前的幾色小菜和流淌著肉汁的鹿肉,明若水輕嘆:
「離真君出身富貴家學深厚,舉止風流,以盛情待我,不過四菜一肉一酒。直隸之下各府縣,在下每到一處,幾乎遍嘗山珍,其間還有人與我說,只恨鰣貢斷了,不然,他自可請我吃極鮮美的鰣魚,比陛下祭天用的新鮮百倍,只此一魚,價值何止百金?」
臉上微微有些醺然,明若水苦笑一聲:
「兩個月光景,我幾乎是遍覽了這世上
的濁酒渾肉,從官到吏,奢靡無度,所花錢糧何來?向下橫徵暴斂,向上謊報災異,太僕寺存銀還沒收齊,就已經被這些人惦記上了,巧立名目借出來,便又是一段風流快活。直隸乃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天下各州府又是什麼情景,在下實在不敢想。」
說完,他又喝了一口酒。
他雖然是個不求功名利祿的隨心之人,到底也有一腔報國之念,大雍朝立朝至今,內中竟朽敗至此,他心中也有些鬱氣難消。
「直隸下轄各府,各縣被明兄查過一趟,自上到下裁換了數十人,可見濁酒渾肉入了明兄的肚腸反倒生出了一股清氣來。」
「清氣?」明若水「哈哈」一笑,「若非朝中有李閣老替我作保,我又有幾個交遊好友能護了我周全,離真君你今日見的只怕就不是在下這提酒回來的落魄書生,而是在下的牌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