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下,張行抬起頭來,露出一雙黑色眸子來,認真盯著對方看了一會,然後再三來笑:
“司馬二郎,你果真是個英雄人物!”
“哪裡有資格稱英雄?”司馬正尷尬躲避開了對方的目光。“為人臣不能阻君上譭棄天下;為人孫不能救祖父於絕道;為人子侄不能勸父叔於歧途;為將也不能讓部屬心安理得……二十六七,一事無成。”
“恃強不凌弱,居高不傲下,處逆不棄正……便是對我這種大逆不道的賊人,也能仁至義盡。”張行收起笑意,盯著對方認真來言。“說實話,我服氣的人不多,很多人便是某些地方比我強,也只是畏懼一些、警惕一些、躲讓一些,你司馬二郎是一個我難得衷心佩服的。”
司馬正沉默片刻,最終苦笑:“咱們就不要互相吹捧了,言盡於此,我還是連夜回去吧……望你好自為之。”
張行點點頭,起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我明白司馬二郎的意思了,必會誠心考慮,二郎自便。”
司馬正也不矯情,直接起身拱手,然後推門離去,須臾片刻,周圍春風微動,夜色平和,竟似不曾有人來過。
當夜無言,翌日,王公公先行告辭,張行等對方走後,也離開了繼續會市著的北橋大市,並邀請杜破陣一行人繼續北上濟陰。
且說,離開周橋不久,心裡稍微落了半個石頭的杜破陣便情緒稍微高漲起來。而這日傍晚,眾人快馬加鞭,越過周橋縣城,來到濟陰城外,夕陽下,在一小坡上稍作佇立,只見身前隴畝縱橫,宛若棋盤,青綠之色一望無際,而濟水宛若一條玉帶橫亙其中,卻又捎帶出一座城池,聳立天地之間。
放目過去,端是讓人心曠神怡。
“之前會市還能說是日期趕巧,眼下就不能不服氣了……張三兄弟好本事。”杜破陣誠懇出言。
張行看了看景色,也有些觸動,卻又好奇來問:“江淮那邊沒有?有淮右盟看管著,又沒有造反的,不至於田地都出岔子吧?”
“有自然有,但不大如前……”杜破陣認真以對。“拋耕的太多了,有人伺候的地跟沒人的伺候的地哪裡能一樣?一眼望去,斑斑駁駁的,跟生鏽了一樣。”
張行想了一想,還是不解:“拋耕了,官府不管嗎?本就是授田……”
“官府都想著如何巴結江都的皇帝呢!”居然是王雄誕忍不住插了句嘴。“哪有心思管下面?”
“就是!”馬平兒似乎也從昨日的沉悶氣氛中解脫出來,變的稍微活躍。“張龍頭不知道,那皇帝到了江都,有人說庫存不足,賦稅艱難,他就答應說要勤儉一些,結果,下面郡縣裡的人送貢品,還是誰送得多誰升官……有個譙郡下面的縣令,因為送的廚子好,送的食材門類多,直接升了南方的郡守。”
“狗改不了吃屎。”張行懇切評價。
周圍人面面相覷,隨即,黜龍幫的人先點頭,然後淮右盟的人也都按捺不住,狠狠點頭稱是。
他們也意識到了,到了這裡,就可以不用顧忌表面上的那層東西了。
“可為什麼旁邊的老百姓不去種呢?”小周適時提出了另一個疑惑。
“周頭領莫忘了,為什麼有的老百姓要棄耕拋荒……還不是擔心種地也活不下去?”氣氛緩和,如闞稜這種人也適時加入了談話中。“實際上,別的老百姓,即便是沒有棄耕,也會有種種顧慮,甚至擔心官府到時候把逃走的鄰居的賦稅攤派到自家頭上。”
“我其實讓幫眾去種了點荒地,但發覺的太晚,沒種多少……淮右盟現在也是多事的時候。”杜破陣語氣中似乎帶了點埋怨。
而張行卻似乎是置若罔聞,只是駐馬在原地,看著前方景色發呆。
“杜老哥知道我在想什麼嗎?”過了一會,眼看著數騎當面而來,儼然是從城內出迎之人,張行終於回過神來,扭頭來看杜破陣。
“什麼?”杜破陣莫名有些緊張。
“我是想,若是江東造反的事情是真的,關中罷耕的事情也是真的,莫不是這黜龍幫的西三郡之地,還真弄了個當今世上天下第一安泰之地來?”張行冷笑來問。“最起碼對農民如此。”
“我不曉得他處,但黜龍幫的德行,在江淮是有說法的。”杜破陣沉默了片刻,還是說了實話。“淮北、淮西的人都想造反,而且越來越躁,張三兄弟你功不可沒……若說之前對你安天下的話只是嘲諷,如今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威名,你莫說沒見過有豪傑來投奔你。”
張行緩緩以對:“大魏必亡,但安天下的未必是我。”
“這是個實誠話。”杜破陣心中微動。“可現在,你跟黜龍幫,終究是走到最前頭的一個,剪除暴魏如此,安天下而有所如此……這是我的一句實誠話。”
到此時,周圍頭領與下屬,還有那些原本對張行觀感不一太保,早已經意識到話題不是自己能摻和的了,都只是心思繁雜的望著這二人。
因為這二人不知何時開始,真的是在指點江山了。
而且誰也不懷疑,這倆人說的言語,都是中肯而誠實的。
想想兩年前,杜破陣還是一個東境偷羊賊,張行也只是一個區區白綬,真真是恍若隔世。
張行沉默良久,再度緩緩開口:“可是,杜老哥不也說了嗎?明年這個時候,誰知道還有什麼?”
“一碼歸一碼,一年算一年。”杜破陣此時反而不以為然。“就算是明年佔地占城的都沒了,都被兵亂塗了一遭,你們黜龍幫的地盤也還是頭一遭。”
張行笑了笑,然後忽然正色:“杜老大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