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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二——涼風起天末,落月滿屋樑(下)

他其實是極少會去想過去之事的人。曾經所為,無論受否桎梏,善事總是皮囊外衣,惡事自然難以訴盡。且前路迢迢,若總是駐足回身回想,多半大費周章,且於事無補。可今次,他每行過一所屋前,藏在內心深處的與她曾在此地共處的畫面,理所應當般一一浮現。上朝前流連回眸,與她目光相觸的長廊;用膳後她偶爾應邀,與他閒散漫步的石階;她曾在此處綻開過一個微笑,曾在那處蹙了眉間,曾拗不過箺笙要求,走遍府中東西南北的各處角落……

還有他與她的新房。

當年,她以令舟帝姬的身份嫁入宗政府,與他雖是一牆相隔,卻總算是同室而眠。他曾有一晚偷偷潛入她房中。

彼時他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無知無覺的酣夢容顏,心中動搖從未有如此震盪時刻。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芽的種子,一經稍許的鼓舞與暗示,便肆虐叫囂成難填的欲壑,是不堪救贖的餘孽與罪惡。他卻顧不得日後,心中再無一絲多餘念頭,魔怔著盯著她的朱唇,緩緩的沉下身去。

“澄廓。”

然後她在夢中嬌羞親暱,自在輕快的夢囈。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回潰不成軍,落荒而逃。

寡淡的擰了眉,他揉了揉微痛的眉際,背了身,遠離這座居室。遙望著已見到候在府門處的一眾人,方才勸諫他的那名內侍,已被這料峭的春日寒雨淋了個透徹。

目不斜視的走過,他淡聲吩咐人將這天青羅傘妥帖收好。那內侍到此時,便是再如何愚笨直腸,也反應過來此傘的意義只怕不一般,於是戰戰兢兢,就著跪伏姿態轉向他,不住叩首求饒。

將這喊聲撇在身後,他入了明黃色旌旗下,冷漠乘上回宮轎攆儀仗。

“將這府邸封起來。無孤旨意,不得開啟。”他闔了眼眸,過了半響又道:“方才那名內侍,姑且留他一命。將他打些板子,罰出宮去,收拾府宅。若孤下回再來時,見到半分塵埃雜物——千刀萬剮。”

“是。”新晉不久的御前侍衛,同紀疊一般寡言少語,領了命悄無聲息地自去佈置,唯恐步了前一任多說多錯的後塵。

他單手支額,暗笑自己蠢鈍。她已然不在身旁,他又何苦違逆本意,行討好之舉,為著她多留一條性命?

將隨身所佩香囊捻到鼻端輕嗅,頭痛略緩。便又想起最後關頭,她被禁在林風殿中與他對峙,毫無晦澀隱瞞之心,十足十有了殺他之意。為確認桓恪是否便在林風殿內,她在予殿中眾人的酥餅中加了添香膏。桓恪身手不俗,他派紀疊日日監視。依常人心態,紀疊定以為她要送給“桓恪”的酥餅尤為精細,是以會將外送酥餅予他,卻將內留香餅送至桓恪處,在桓恪身旁瞧著他一口口嚥下。如此,紀疊便染了添香膏香氣。而她在外送的酥餅和香湯中加了一味銀丹草,一者是為與添香膏區分開,如她所言,二物若同食則會陰虛發熱,血虛眩暈。第二重用意卻是他日後為求縝密,命醫官查探後才知曉。那銀丹草用量控制的極佳,再多一分,亦或是再多用一日,便與他身上所佩之香相剋。只消沾染毫末,原香便性質大變,乾坤扭轉,良方成毒香。

若他多貪戀這偷搶而來的美食一日,便再無懸念,一腳踏入她設好的陷阱中。即便此時想起,他仍忍不住痛快一笑,倒驚得隨侍侍從顫了顫身。

這種棋逢對手,勢均力敵的快然,除了她,便唯有桓恪曾令他領會。這偌大俗世間,再尋不出第三人。

她後來自是安然無恙,只因最末時他將她迫到牆角,清香襲人,縈繞入體,已是解藥。但他承認,自己也確實曾起了除去她與桓恪的念頭。不過因先行一步去了桓恪處,被那臨危不懼的少年將軍一語道破心思,方轉了主意。

“皇上不過是想賭。若桓恪當真不在人世,拂檀之心會否轉變,皇兄之旨會否易換,光陰如梭,數載過後,還會否有人記得桓恪。”

“開元王好見識。”他同樣微笑:“月穆即便眼下屬意你,歸根結底,仍是涼鴻帝姬。蕭顯晦雖來信欲接她回國,日後卻也必然會因邦交之事同意與泛夜聯姻。而胡汝皇上待開元王之心,幾分兄弟之情,幾分提防忌憚,開元王應心知肚明。萬載千秋,日月悠悠。不消百年,傳奇便再無人傳頌了。”

“既拂檀也曾褒揚,桓恪便大言不慚,厚顏謝過皇上所稱‘傳奇’二字。”桓恪轉眸,目光柔情若水,凝住那宮牆一瞬,待回過頭又是百戰不殆的胡汝開元王:“可桓恪於沙場浴血,護民護君,護姊護妻,未有半刻存了虛名遠揚之用意,只為自身心安。”

“事到如今,桓恪與皇上俱已在懸崖邊緣。”桓恪閒庭信步,走至鴆酒前,爽快一飲而盡:“這場豪賭,本王赴約。但請皇上,日後莫要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