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客廳距離陸宏夫婦二樓的臥室,就是十米左右樓梯的長度。陸家循和妹妹陸家瑜,在靠近樓梯拐角的長沙發與相鄰小沙發坐著。面前茶几上放著兩套杯具、兩個果盤,杯子裡是周逸之送的愛爾蘭咖啡,果盤是湖州黃花梨、荸薺糕①。對於二樓父親刻意提高的幾句話,兄妹兩個聽得字字清晰,幾分鐘前還有說有笑的,轉眼間陷入沉默。陸家瑜抱著臂膀痴痴地盯著茶杯,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她很清楚父親說的那些話,根本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陸家循注意到妹妹的表情,這是早就預料過的。父親表面上態度和藹,思想開明,對兄妹幾個新思想新生活表示支援。實則還是要按他的潛在方向走,背離或損害他社會地位和麵子的事情,他肯定會專橫地拒絕。他把腦袋湊近一些低聲說:“我剛才怎麼說的?老古板肯定會反對,喏,態度明確了。”
“我不管,我的婚姻要自己做主,逼急了我離家出走!”陸家瑜說話的聲音很低,卻很堅決。
“不許蠻幹!外面環境多複雜你不知道嗎?出了事情怎麼辦?不滿意可以商量,可以對抗,絕不能胡鬧!”陸家循主張理智的面對所有事情,所以被父親罵過多次也沒起的大沖突,他覺得父親古板但還是有道理可講。
“能怎麼對抗?你,大哥,大姐,會支援我嗎?”陸家瑜扭頭看著二哥。
“我肯定全力支援你,大哥思想開明問題也不大。大姐就算了,她現在整天圍著小晟、小璧過日子還挺著大肚子,哪有心思管你這事情?”陸家循正說著聽到背後樓梯上有腳步聲,趕忙坐好端起咖啡慢慢地喝著。
“那好,大哥回來我就找他談。二哥,明天陪我一道去霞飛路找逸之哥好嗎?我覺得他比上次見面又嚴重了。”陸家瑜還是眉頭緊鎖。
老媽子趙三嫂從樓梯下來站在拐角沒動,他們家的習慣是不允許打斷別人說話。
“我明天有事情,你可以跟大哥一道,逸之要去他們醫院做檢查。哎,那件事你不要自作主張,就算大哥不支援你還有我呢。”陸家循伸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若有所悟地看著她,“銀環,你明天不上課?告訴你朋友,沒事兒最好少在街上溜達。”
“哦,知道了。”陸家瑜說著朝沙發後面樓梯口努努嘴。
“怎麼了?”陸家循扭頭看向趙三嫂。
“二少爺,二少奶奶叫您回房。”趙三嫂說的很簡潔。
“行了,我馬上就去。”陸家循說完看趙三嫂快步走向後面,才扭頭對陸家瑜說:“你明天還是別去找逸之了,他跟施奈德又要檢查又要抓藥,肯定有的忙。”說完站起身往樓上走,走到樓梯中間還回頭說,“早點休息吧,大哥說不定什麼時間回來呢。”
陸家瑜淡淡地“哦”了一聲,端起咖啡早沒了溫度。放下杯子後斜靠在沙發裡發呆。她堅持要等大哥回來後談談,不然心裡總是虛慌。其實她明白即使得到大哥支援,也很難改變父親的固執。就像默許大哥做醫療機械生意,還有對二哥參加愛國活動愛理不理,其實那都是因為沒超過底線。她的愛情觀對父親來說是個新挑戰,她不敢想象最後結果,而她最壞的打算是離家出走,即使一個人揹負所有罪過。
一九三三年的公濟醫院,西醫技術很先進。心電圖,X光片,CT,血常規化驗,各種裝置俱全,與周逸之六年前在英國檢查時比較更精確。儘管跑前跑後大半天,累的歇過好幾次,他對尼可拉斯的信心卻逐漸增強,甚至覺得治癒心悸症的希望越來越大。
回到南市老宅子時已經下午三點,周逸之先喝幾口黃酒,才坐到廳裡休息。雖然在醫院時尼可拉斯說酒精對他身體沒好處,可他已經喝這些年,而且之前喝了真的緩解不適。黃陳寬讓小丫頭五月煮粥,他則開車到三十里外的七寶鎮,買周逸之每到上海必吃的糟魚②。那種骨酥肉爛鹹甜適中的口感,和吃太湖鮮魚的感覺截然不同,兩人在杜倫的那幾年沒少懷念。
要吃晚飯的時候,尼可拉斯來了,打過招呼落座,表情顯得有些沉重。
飯菜擺好,五月和嚴媽出去,周逸之邀尼可拉斯坐下和黃陳寬三人一起吃飯。席間沒有像昨晚那樣的談笑風生,只是勸周逸之要多吃清淡食物,含膽固醇多的肉類蛋類都要少吃,周逸之笑著點頭表示認同。黃陳寬卻覺得不吃肉就沒營養,嘟嘟囔囔地說:“大少爺已經瘦的剩皮包骨頭,再不吃肉才弱呢,走街上都能被風颳倒了。”
“營養均衡的道理我懂,不過——人活著才能吃。”尼可拉斯淡淡地說著筷子繼續夾面前的糟魚。這是他第一次吃糟魚,愈發覺得中國飲食文化和醫學一樣博大精深。
黃陳寬沒反駁,吧嗒吧嗒嘴看周逸之的臉色,沒心思再和老外鬥嘴。周逸之本來吃的挺愉快,聽了這句話也沉默了,總覺得尼可拉斯話裡有暗指他命不久矣的意思,臉上的表情不自覺消沉。其實這兩年他對生死已經看得非常淡,最近幾天竟然又莫名地有些怕死。或許是聽多了鼓勵性話語的原因,又或許是他內心壓根就割捨不下現在的生活。
吃過飯,三人到花廳坐下泡上茶。周逸之竟不知道說什麼話題,思想和行動也有些不協調。端起茶杯發現燙,划著蓋子吹吹放下,沒過一分鐘又端起來,仍舊是劃兩下蓋子吹吹再放下。
尼可拉斯開啟手提包,從裡面取出幾張紙,看著周逸之說:“周先生,請不用再考慮。茶對你的身體同樣沒有好處,也需要戒掉。”說完徑自把周逸之的茶杯端到旁邊,把幾張紙放在剛才茶杯的位置。
“好吧。”周逸之無奈點頭,無意中自發地願意和尼可拉斯配合。看桌上的紙好像見過,雖然看不懂上面的符合,但明白那些數字都證明著他身體狀況有多糟糕。
“周先生,請看這裡。”尼可拉斯指著第一張紙,“竇性心律失常,心率四十三,再看這張,血液濃度超——”
“米斯塔施奈德,我就不看了,請直接說怎麼治療。”周逸之勉強笑了笑,現在最關心的是有沒有方法治療。
“哦,那好吧。”尼可拉斯索性把單子折起來裝回提包裡。端起杯子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說,“我希望周先生立刻住院接受治療,先注射*③試著提高心率,觀察一段時間再做下一步計劃。”
“住院?”周逸之陷入沉思。最近事情太多,要住進醫院就全耽擱了,“住院就能治好嗎?有多少把握?多長時間能治好?”
“非常抱歉,我無法給你任何保證。”尼可拉斯認真說。
“那你裝什麼大瓣兒蒜?根本就是庸醫!”黃陳寬端著茶壺要為尼可拉斯續茶,聽到這話直接生氣了,把茶壺撴在茶盤裡瞪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