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邢紅櫻的回信,是在周逸之把信寄給法租界參事羅傑洛佩茲老家六個月後。羅傑的家人知道周逸之是他同學,自然迅速讓人帶往中國。隨信一起到的還有一大箱南潯黃酒和十幾根金條,因為當時銀元不通用,全世界流通最廣泛的貨幣就是真金白銀。邢紅櫻在信裡說他父親和小媽、三個姐弟們、他們的三個孩子都很好,孩子們在學堂很長進,洋貨行和鹽行發展很穩定。讓他安心治病,她會不定期給他捎酒和錢。
周逸之又回信說東西收到,讓她把鹽業擺順後逐步往金融行業滲,試著往多家銀行投資。糧食和油可以效仿鹽業發展,做大做強穩固市場保有率;傳統絲業要逐漸回攏或轉讓,因為天然絲正在大面積被人造絲取代,手工藝、水產等盈利薄費氣力的可以逐步關停。囑咐她多抽時間陪孩子,成長階段需要督促和陪伴。
回過信他讓陸家瑜把酒都送給尼可拉斯和主治醫師馬科斯,他已經戒酒了。她把部分金條換成馬克要付給院方治療費時,才知道看病不需要花錢,他的病已經成為馬科斯申報的研究課題,費用由國家出。
於是,周逸之把錢交給陸家瑜管理,她把它們投資在法國北部城市斯特拉斯堡葡萄酒莊園。斯特拉斯堡距離海德堡一百多公里,那裡的葡萄酒行業水準極高,這和萊茵河流域的土壤和氣候有很大關係。她認為法國葡萄酒產業將會流通到全世界,斯特拉斯堡的發展潛力不遜於被人追捧的波爾多,所需要的只是時間問題。
在這段時間裡,周逸之的情況也有好轉。除了定期清理壞死細胞和檢查,幾乎和正常人沒有差別。大多數時間他都在醫院房間裡看書,他對德國的機械製造業產生很大興趣,幾次跟尼可拉斯商量想去魯爾區參觀,都因為身體狀況不允許改期。天氣好的早上和傍晚,他都會和陸家瑜一起在卡爾河河邊散步,呼吸新鮮空氣瀏覽河畔風光。這裡的居住環境顯然比上海和湖州都要好。陸家瑜的改變也很大,她積極學習德語和基礎知識,用不到半年的時間完成了預科,順利進入經濟系一年級就讀。人眼界寬了思想也變化很快,生活品味也在變,她的行為舉止越來越西方化了。每天吃當地飯穿當地人的服裝也不覺得彆扭,反而提醒周逸之習慣入鄉隨俗。
海德堡的萬聖節時還是秋天的尾巴,古堡幾乎被黃黃紅紅的漫山美景包圍。卡爾河畔也化上豔妝,比較春光明媚的五月毫不遜色。海德堡地區很長一段時間受浪漫的法國人控制,西特勒上臺後使國民振奮,德國整體環境是逐步擺脫飢餓和英法控制,人人眼裡都是充滿著希望。海德堡這個本就充滿浪漫氣息的文化名城,在節日裡自然更有味道。
因為是週三的緣故,所以學校裡沒有放假。陸家瑜讓周逸之接他放學,一起到河對岸城堡裡吃飯然後逛街。她的很多同學放學後都進城玩,這是她第一次在過外過洋節日,所以充滿新奇。這天的天氣很好,蔚藍的天空金紅色的斜陽,讓人有身臨畫境的感覺。兩人順著河畔小路自西向東慢慢走,吹著輕柔的微風踏著夕陽,沿路可見身著奇裝異服的俊男美女們。邊欣賞風景邊散步似的上橋,慢悠悠地進古堡。進城後,街道兩旁林立的商店都換成誇張的節日裝扮。陸家瑜買了兩個面具分別戴上,順著街道往中心廣場走,前面的聖靈大教堂附近是每逢節日最熱鬧的地方。
兩人在騎士之屋①旁邊吃過飯,天已經大黑。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更多,人們戴著或恐怖或妖媚的面具,旁若無人地說笑,真有點進入幽靈界的感覺。他們順著人流走到斜對面大教堂旁邊一個俱樂部,動感的音樂引人進入歡樂的氛圍。熙熙攘攘的人們載歌載舞,濃郁的黑啤酒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瀰漫著整個空間。陸家瑜進門後喝了兩大杯啤酒,迅速融入這歡快的節奏中。嬌俏的身形在明暗交替的燈光裡隨著旋律輕擺,忽隱忽現的嬌媚眼神時不時撇向周逸之。而他只是遠遠地靠在吧檯角,努力把她罩在視線範圍內。他不適應這樣的氣氛,甚至認為他們有些玩物喪志,但他知道不能按自己的觀念要求別人,畢竟身在這樣的異國他鄉。而前面那個美麗且思維敏捷的女生,是因為他才來到這裡,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不說,她也是父親至交好友陸宏的寶貝女兒。
一陣歡快的音樂過後換成了輕柔的薩克斯,陸家瑜走過來又要了杯啤酒,喝幾口靠在周逸之旁邊。他看到她鼻尖細微的汗珠,看著她輕聲說:“銀環,累嗎?”
“什麼?”陸家瑜湊近些。
“累不累?”周逸之提高些聲音,“累的話休息一會兒。”
“啊?”她側著耳朵。
他淡淡地搖搖頭,伸出右手攔住她的肩膀,左手攏著她耳際的頭髮靠近耳邊說:“我說,你累不累?休息會兒回去吧?已經十點——唔——”
正說著冷不防她把頭轉過來,直接吻住他的唇。約莫有半分鐘才鬆開,雙手還環著他的脖子,深情幽幽地說:“逸之哥,聽你的,怎樣都行。”
周逸之感覺腦袋“嗡”的一下,拿開她的手倉促地退出去好幾步。瞪了她一眼轉身快步順著樓梯下去,出門後向城外走。這個猝不及防的熱吻使他心亂如麻,有種腦子瞬間清空的感覺。在他和邢紅櫻成婚這些年雖然也有過全心投入地親熱,但從沒有一次讓他掏空思想欲罷不能的。更重要是這件事情不該發生在他和陸家瑜之間,這不僅因為他是有婦之夫,關鍵是不能毀她的清白,可能因此引得兩家人起紛爭。
“逸之哥,你等我呀!逸之哥,慢點兒……”陸家瑜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大,反應過來也快步跟著下樓梯。緊俏的裙子使她邁不開腿,只好扶著牆一階階走。出門後兩人的距離已經有兩百多米,她只好小跑著緊追。
而周逸之卻像是逃跑似的低頭大步往前走,絲毫沒有為她考慮。等她趕上的時候已經接近古堡大門口,她過去挽住他的胳膊,才使得兩人腳步都慢下來。追他的這段路比跳舞還累,所以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隨即溫柔地偎依著他身子向前走。他沒有看她也沒有做任何反應,身子有點僵硬步伐也有點紊亂,一直送她到學校宿舍區門口也沒說過一句話。她感覺得到他的嚴肅,猜想他是怕對不住老家的妻子,也不敢再說什麼貼心的話,免得他說什麼硬起話影響本該愉快的情緒。轉身要進門時,她還是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幾秒,他刻意避開的眼睛。她輕聲說了句“逸之哥,晚安!”又吻了一下他臉頰匆匆地跑進門。聽到他皮鞋的聲音漸漸走遠,又閃出來看他背影。直到他走過兩個小路口轉彎看不見才進去,嘴裡輕輕哼著跳舞時聽的樂曲。
這一切都被不遠處的尼可拉斯看在眼裡,他在這裡等了整晚上,手裡拿著為陸家瑜準備的鮮花和一盒義大利巧克力。不湊巧的是他趕來時剛好她和周逸之往河邊走,他問了幾個經濟系的人都說沒見到她。晚飯也沒吃站在門口等,腿實在困了就走到不遠處花壇邊臺子坐下。看到兩個人回來,他就興奮地要跑過去,看到她吻周逸之心就涼半截,再一想他們是親戚又是兄妹,吻一下也沒什麼。可是她吻完他進去又出來還目視他走遠,她臉上那表情分明是沉醉於男女間的愛。不由得又坐回臺子,很久以後才沮喪地離開。
唰,一道耀眼的光芒閃過後,接著感覺臉上冰冷冰冷的,像是有金屬挨著臉。他感覺心在顫抖,斜眼睛看,有把明晃晃的刀子正順著臉頰往上移。滑過眼角轉彎橫在額頭,然後換個角度往下來,在眉心稍微停留繼續向下滑……一股血氣在胸中強烈翻湧,像是要吐吐不出的壓迫感。嘴角和鼻子像是有東西在往下滴。是血?刀子還沒扎,身上也沒感覺到疼。是鼻涕?嘴裡該不會有呀?身上也感覺溼漉漉的,他想伸手摸卻找不到手。耳輪中有個聲音在喊:“小意,對不起。我只怕今生無緣與你再見了,我真該聽你的話一起離開。對不起,小意。”
忽地眼前一亮,有條小路將平靜的湖面分開,路兩旁光禿禿的一棵樹也沒有。相距兩百步左右一前一後兩個拱形小橋,一個東西方向一個南北方向,不遠處是一座城樓。“俊生,俊生,你來多久啦?”一個漂亮姑娘邊喊邊順著路往跟前走著,介於兩座橋中間。他想說自己不是俊生,可是怎麼也張不開口,只能眼睜睜看那女孩走近。可她背後有很強的太陽光所以看不清模樣,依稀是齊眉的劉海兒,兩條黑亮的麻花辮。她身上是粉藍色斜開襟短褂,黑色的長裙,脖子上搭著淺駝色腈綸圍脖。女孩兒叫著“俊生”越來越近,聲音清脆委婉。依稀可見那白皙的臉頰,一雙傳神的大眼睛……
“Herr Chow, Herr Chow, Es ist Zeit zu ben, Herr Chow……(周先生,周先生,該治療了,周先生”又是連串女人的呼喚聲,驚走了那張即將納入眼簾的女孩兒模樣。
周逸之忽地坐起來,睜大眼睛看周圍。還是身在白色的大病房裡,面前站著兩個身著白衣白帽的德國姑娘。不用說剛剛又在做夢,就是她們吵醒他的夢。她們見他坐起來又重複一遍,這話他聽過很多遍。他無奈地淺笑一下,邊下床邊說陸家瑜教的德語:“Okay, Danke,&nich&nein Gesicht waschen。(好的,謝謝,讓我先洗把臉”完了在桌子上取梳洗盒子,出門往洗手間走。
這天的治療過程還是整整一個上午,周逸之的腦子卻不由得琢磨起最近的夢境?那個頻頻出現在湖畔的女孩到底是誰?為什麼每次要喊俊生的名字?俊生又是誰?為什麼會出現一把匕首?夢裡不停往下滴的是不是血?小意又是誰?會不會是那個橋頭的女孩?這樣的噩夢為什麼會屢屢出現?他的印象裡似乎從來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如今卻總是反反覆覆出現在夢裡。這究竟是偶然間的條件反射形成,還是一種預兆,他究竟是無法說服自己。
治療過的第二天仍然是例行檢查,周逸之被安排使用這裡多半的儀器做檢查。有的當時有結果,有的需要等幾小時,這些他不需要看,看了也不懂。
“Diese Zahlen sind nur auf Grundlage für die,Auch wenn es keine neue Veränderung auf der Oberfläche,Bedeutet nicung&n ist。Wissenschaft ist die Schaffung von Wundern jeden Tag。(這些數字只是依據,即使表面上沒有新變化,並不代表治療沒有效果,科學每天都在創造奇蹟)”這樣的話馬科斯已經說過幾次。說的也沒錯,至少周逸之認為能活到現在就是奇蹟。
傍晚,快下班的時候,馬科斯和尼可拉斯過來看周逸之。告訴他新藥物的作用很明顯,他血液裡新細胞數量明顯增多,也就預示著血液和心臟再發生排斥的機率越來越小,造成冠狀動脈堵塞的機會也會隨之減少。周逸之再次感謝他們的照顧,又聊了一會兒,馬科斯走了,尼可拉斯陪周逸之到河畔散步。
兩人邊走邊聊著元旦和中國農曆年的話題。尼可拉斯忽然扭頭問:“能問你個私人問題嗎?”
“當然,請說。”周逸之早已經把他當成朋友。
“你覺得貴國娶小妾的婚姻制度是不是對女性不尊重?”尼可拉斯說完注視周逸之的表情。
周逸之淡淡一笑,沒想到他會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笑著說:“這個確實是延續幾千年的陋習。不過,時代在變,人的思想也在變,不遠的將來會實現一夫一妻制。”
“不不不,周先生,或許是我沒說清楚。我是問你的觀點,你贊成娶小妾嗎?你會不會那麼做?”尼可拉斯認真地說。
“我?”周逸之呵呵一笑,“你看我這身體可以嗎?”
“如果這樣說的話,我認為對家瑜是不公平的!”尼可拉斯步入正題。
聽到這句話,周逸之立刻明白尼可拉斯是為了陸家瑜抱不平而來。再次笑著說:“米斯塔施奈德,你可能誤會了,我把銀環一直當親妹妹看——”
“不不不,周先生,絕對不是誤會。我親眼看到家瑜親吻你,就在萬聖節那天晚上,在學生宿舍大門口。”尼可拉斯打斷周逸之,眼睛緊盯他的表情,心想:看你還怎麼抵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