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孟談行了一禮在他身前坐下,小婢子跪地將一溜五隻彩漆長頸壺擺在案上:“這是坊裡清歌姑娘釀的五種酒,‘白露’、‘杏期’、‘醉曦’、“扶搖”、‘梨花春’,客且都嘗一嘗。今日天熱,這一碗是解暑的果飲,漿果汁兌了清酒的。”
“我來吧。”張孟談知道趙無恤從不碰甜酒,便將小婢手上的果飲端到了自己面前。不料想,趙無恤竟破天荒將那裝甜飲的大碗又端走了。
“今日有些熱,嚐嚐也無妨,不醉人,頗解渴的。”張孟談有些詫異。
趙無恤端了酒碗卻不喝,只低頭聞了聞氣味又放下了:“算了,只覺得想念。真喝了,定也不是那個滋味。”他把淡紫色的酒碗推到張孟談手邊,轉頭對小婢道:“你家清歌姑娘今日可有好心情了?”
小婢莞爾一笑:“客問的真不巧,清歌姑娘今日縱有大好的心情,也不會登臺撫琴了。”
“為何?可同她說,是我要找她?”張孟談看了一眼趙無恤,低聲問道。
“自然是告訴姑娘了。只是姑娘有一熟客,每年只在夏初園中木槿花開得最好的那兩日來聽琴,只要他來的日子,姑娘一律是不見外客的,還請高東家見諒。”
“哦?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雅客。也難怪清歌姑娘看不上你我這等俗人了。”趙無恤輕挑左眉,低頭笑道。
張孟談輕咳一聲,對小婢道:“無妨,退吧。”
“諾。”小婢子低頭退了出去。
張孟談正了容色對趙無恤恭敬一禮:“恭喜家主,大約就是今日了。只待稍候琴樓中琴聲一起,一切就能見分曉了。”
“嗯,若能殺了邯鄲君趙稷,我這趟臨淄也算沒白來。孟談,卿父尋了十年的人,你兩個月就尋到了,委實替我長臉了。”無恤笑著給張孟談倒了一杯酒。
張孟談小啜了一口,笑著回道:“家主就別取笑孟談了,那人是不是邯鄲君趙稷還未可知。但若真是,家主是打算在這裡與他動手?”
“怎麼?怕我傷了你的清歌姑娘?”
“自然不是。只是那邯鄲君與範氏、中行氏一族乃姻親,當年六卿之亂,他們兵敗逃入齊國,一藏就藏了十數年。如今我們若能找到一個邯鄲君,說不定就能牽著他找到範吉射、中行寅及他們的後人。殺一個是折枝,殺一群才是伐根。家主此番若能替卿相了結這樁陳年宿怨,何愁世子之位旁落。”
“殺一群才是伐根?你呀,也只有為了我才會這麼心狠。想十六年前,邯鄲叛立,引晉國六卿大亂,趙稷、範吉射、中行寅叫我趙氏一族險些滅族,這仇不能不報。至於後人,隨他們去吧!我怕我這雙手要是再染太多的血,她就要嫌我手髒,不與我執手了。”無恤想起心中之人,不由淺笑著摸了摸腰際一枚早已褪色的花結。
“家主說的,可是咱們在秦國遇見的那位姑娘?”
“她過些日子也會到臨淄。該辦的事,我想在她來之前都辦了。我今春訂在你虹織坊的嫁衣可做好了?”
張孟談甩開不安的心緒,回道:“做好了,只差了腰帶上的百子珍珠。蚌中產珠,珠珠不同,可家主非要尋一模一樣的。也不知家主那八十四顆珍珠是怎麼尋來的,叫我尋十六顆湊上,孟談只覺得比登天摘星還難。其實,像趙家阿姐那樣隨意的性子,是真瞧不出家主的良苦用心的。”
“誰告訴你,我這嫁衣是要送長姐的?”趙無恤給自己淺倒了一杯“杏期”。
“不是給趙家阿姐的?”張孟談一驚,心中不詳之感愈發濃重,“家主備這嫁衣,莫非是想娶那秦女為妻?這可怎麼行?”
“她若肯嫁,有何不行?”趙無恤笑問。
“怕是卿相不許。”
“這話你說,我倒是奇怪了。你我年少相識,我真心想要的,你何曾見我放棄過。世子位和她,我都勢在必得。除非她不肯,否則我絕不會放手。行了,你湊不上的珠子先空著,等我尋來再給你。”
“諾。”張孟談垂下頭,滿臉擔憂。秦女,這古怪的秦女。
月上柳梢,琴樓之上琴聲卻猶未起。窗外無休無止的蟬聲吵得張孟談有些坐不住了。
“家主,莫非趙稷知道我們在這裡,所以不來了?”
“木槿花日落而謝,他今日恐怕不會來了。你去問問守在外面的人,看他們有什麼發現?”
“諾。”張孟談皺著眉頭開門走了。
趙無恤瞥了一眼掛在樹梢頭的初月,給自己倒了一杯扶搖,踱步走到窗邊。
趙稷,邯鄲,六卿之亂……十六年前,他是趙府養馬的小奴,卻也差一點死在那場禍亂裡。一座絕美的邯鄲城,引得晉國大亂,亡者不計其數。這其中,孰對孰錯,早已經算不清了。可卿父心裡有恨,邯鄲君趙稷心裡也有恨。趙稷當年逃入齊國不是偶然,齊人早就有了謀晉之心,只要晉國一起紛亂,他們就會趁機而入,鼓風升火。若要晉國太平,齊國不得不抗,陳氏不得不防。
“主人好雅興,到了臨淄,竟一個人躲在這軟玉溫香之地品酒賞月,也不喚奴家相陪。”蘭姬執著一把青竹小扇走到無恤身邊,軟軟地將頭靠在他肩上。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