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彎腰鑽出轎簾時,頭頂傳來瓦當碎裂聲。
他紋絲不動地望著半塊殘瓦砸在腳前三寸,青苔覆蓋的螭吻紋樣恰與腰間玉帶鉤相映成趣。
朱標順著父親目光望去,巷口槐樹下拴著兩匹蒙古矮馬,馬鞍皮革皸裂處露出的金絲紋路,分明是當年徐達攻破元大都時上貢的御用馬具。
"裹蹄布浸過桐油。"朱元璋翻身上馬的動作仍帶著漠北風沙的凌厲,指腹抹過馬鞍邊緣的磨損處,"你娘在世時,最喜這般聲響。"
朱標喉結滾動著嚥下詢問。
當裹著棉布的馬蹄踏上官道時,他忽然察覺父親總在拐彎處輕扯韁繩——這是二十年前親征納哈出時的行軍習慣,為防夜襲不在雪地留下規整蹄印。
應天書院的金絲楠木匾額自霧中浮現時,朱元璋勒馬的力道驚飛了槐梢烏鴉。
匾額右下角那道寸許裂痕,在他渾濁眼底映出洪武六年春雷劈中禮部貢院時的紫電。
指尖摩挲著玉帶鉤上盤繞的雙螭,忽覺那螭首竟比三日前多出半枚鱗片——不,是晨露凝在玉雕縫隙間的錯覺。
"父親,西側角門..."朱標話音未落,書院牆內忽地潑出一盆硃砂水。
老皇帝蟒紋箭袖翻卷如雲,濺落的紅漬在玄色衣料上化作點點暗斑,恰似當年鄱陽湖水戰時的血雨。
牆內書聲撞碎市井喧嚷:"...故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誦聲未絕,牆外忽有銅勺敲打陶甕的脆響炸開,賣酪小販的皖北腔調撕開晨霧:"冰鎮醍醐——"
朱元璋五指深深扣進馬鞍金鑲玉的裂隙。
這書院東牆外何時多了酒肆?
他分明記得馬皇后臨終前,親手在書院四周劃定的五十丈清淨地。
蒙古矮馬突然揚蹄嘶鳴,原是碾過了半塊嵌在土裡的青玉圭——那缺角樣式,竟與去年鳳陽皇陵被盜的陪葬品如出一轍。
"糖人兒——捏前朝故事的糖人兒!"
蒼老叫賣聲刺入耳膜,朱標眼見父親下頜肌肉驟然繃緊。
順著老皇帝視線望去,草靶子上插著的糖人竟塑著飛魚服造型,糖稀拉出的繡春刀紋路上,還粘著片風乾的紫薇花瓣。
書院正門轟然洞開,湧出的青衿學子如分水之鯽。
朱元璋猛拽韁繩避讓,卻見人群中有少年郎君倒騎毛驢,手中《孫子兵法》封皮竟裹著孔雀金線繡的護封。
驢蹄踏碎糖人攤前的晨露時,老皇帝瞳孔驟縮——那少年腰間蹀躞帶上懸著的錯金銅符,分明是永嘉侯府上年請內廷特製的樣式。
"好個豎子!"
朱元璋太陽穴青筋突跳,握韁的手背暴起蛛網般的血脈。
他分明瞧見那少年揚手將咬過一口的糖人擲向乞兒,黏膩的糖稀正糊在《大學》殘頁上。
朱標急欲開口勸阻,卻見父親突然俯身咳嗽,玄色衣袖掩住口鼻的瞬間,三粒金瓜子在指縫間閃爍如星。
老皇帝抖腕輕彈,金瓜子破空之聲混入市井喧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