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城的天氣比西藏熱乎多了。正值六月間,太陽熱而不熾。霧霾也在這個季節縮了頭,藍天白雲,湘江碧透,是難得的好天氣。
尤明許只穿件短袖,和同事們下了飛機,隨機押解的還有顧天成。這兩天一直在路上,尤明許只和他遠遠打過照面,沒有說過話。這人一路都很沉默,但也很平靜,沒有半點被抓後的慌亂落魄。他這樣一個人,大概早已守在自己的世界裡,放棄了外面的所有。
一幫警察坐上來接的警車,呼嘯著趕回警局。西藏的幾名警察也同行,將會一起審訊這名嫌疑人。
這一系列案件發生時間短,作案手段殘忍隱蔽,儘管才過去不到幾周時間,但是在湘城、西藏乃至全國,都產生巨大影響。好在破案也很快。此時警察們坐在車上,說說笑笑,氣氛輕鬆,還有說要讓尤明許請客的,因為這回搞不好還能立功。
尤明許淡笑著說:“行啊,要是給我記功了,允許你們宰一頓。”
兄弟們哈哈大笑。樊佳說:“尤姐尤姐,我要吃小龍蝦。”
尤明許:“沒問題。”
對於嶽山警局的這支局花吧,刑警隊的兄弟們,心情都比較複雜。一方面,尤明許確實美,清而不豔,瘦而不癟,婀娜玲瓏,簡直比那些女明星都不差好麼?另一方面,這支花啊,太兇悍了。平時裡傲氣得很,時不時懟你一句就不說了。還總拿那丹鳳眼斜斜瞅你,瞅得你心裡毛毛的。她還在全省公安比武中拿過比賽的冠軍,據說練了十多年柔道。換句話說,她是整個警局幹架最厲害的。所以你想追她嗎?先掂量掂量,壓得住嗎?配得上嗎?
當然也不是沒有別隊的人蠢蠢欲動,結果對於那些含蓄的,尤明許只乾脆利落一句:“我對你沒意思。”對於糾纏不休的,她則吐出一個字:“滾。”
漸漸的吧,男人心裡都有點怵了。再漸漸的,大家並肩作戰越來越多,尤明許能打能忍又兇又狠,於是同一隊裡的,也不把她當女人了。隊外的,對這朵高嶺之花,也只敢遠望不敢褻玩。
不過,大家也都會想過同一個問題:最後會是誰,把這朵刺人的花帶走呢?反正得是個讓人服氣的人物,否則整個警局都不幹的。
嶽山分局位於嶽麓山之下,幾棟白色肅穆的房子,沉靜威嚴。幾輛警車停下,尤明許跳下車,隊裡幾個兄弟跟在她身後。一行人才走幾步,有人跑過來,對她耳語:“尤姐,顧天成說要先和你談,才肯配合訊問。”
尤明許抬頭望去,院子裡的大樹下,那人已換了身乾淨T恤休閒褲,被兩名警察押著,戴著手銬,似乎正望著這邊。
尤明許說:“好。”
後面一名弟兄問:“尤姐,沒事吧?”
“沒事。你們先進去。”
審訊室裡燈光熾亮,隱約有微微的電流聲,於是封閉的房間更顯寂靜空曠。顧天成獨坐在桌後,被銬住的雙手放在桌面下,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很安靜。
門開啟,尤明許一個人走進來,她已換了警服,頭髮束成馬尾。顧天成一直盯著她,竟察覺出內心的幾分貪婪和興奮,他兀自低低笑了。
尤明許恍若未覺,拉開椅子坐下,又從口袋裡掏出盒煙,點上一支,遞給他。他笑著接過:“謝了。”
“想和我聊什麼?”她問。
“也沒什麼,就想看看你。”
她說:“好好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過你這種情況,也沒什麼迴旋餘地。就當是給外頭那些受害者家屬一個交代,給自己積點陰德。”
他吐出口煙氣,說:“他們我不在乎。”
尤明許笑笑:“你在乎過什麼?”
他說:“你是我旅途的終點,我很惋惜沒能殺了你。但是被你抓住,好像又挺甘心的。我其實挺珍視你的,也許比你身邊的所有人,都更加了解你、珍視你,你信不信?今天叫你來,是想叮囑你幾句話:人生其實挺不值得的。尤其是你這樣的女人,把一些東西看得太重,守得太忠心。將來如果被人揹叛,被人冤屈,你就完蛋了。你看著精明,其實沒幾個心眼。別傻了,人性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守護的那些人,他們都不值得。只有你自己值得。明韜當時怎麼拖你下水,還有鄒芙瑢、宋蘭最後還是丟下你跑了,你都忘了嗎?記住我的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別再犯傻下去了。我可是真心疼你。咱倆的情,我死都不會忘。也希望你別忘了,永遠記得我留給你的這幾句話。”
尤明許靜默片刻,笑了,答:“你確確實實是沒救了。你看你都二十八了,結果對世界和人的認知,還跟孩子一樣幼稚狹隘。人生重要的本來就不是別人怎麼看我、待我,而是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並且每一天都活得像自己,哪怕只剩最後一天。你以為自己活得很超脫,不把別人當回事。實際上你剛剛說的這些話,正表明了,從始至終,你都活在別人的看法裡,計較別人怎麼對你。就是這些,深陷於這些,才把你一步步逼瘋的吧?行,我也明白了。你其實就是個被人傷害了,再也站不起來的孩子。拼命任性殺人,證明自己,也讓別人看到自己。顧天成,你的人生,才挺不值得的。你沒有過好它。”
顧天成不說話,臉部線條終於有些僵硬。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笑笑。尤明許看到他眼眶發紅,那眼睛裡似乎有水光閃過。但他這樣一個人,不會掉眼淚的。他只是把嘴抿得很緊。很快,那張臉又鬆弛了,神色如常死水微瀾。
尤明許站起來,說:“還有,我可沒你說的那麼慘。身邊每個兄弟,我都可以把命交給他們,哪怕為他們其中一個而死,為像明韜這樣的陌生人而死,那也是我身為警察的職責,有什麼問題?還有,別張口閉口情啊愛的,我臥個底你還當真了?那不好意思,姐甩過的男人,只怕比你碰過的女人多多了。你不過是其中中等……偏下的一個。真別惦記我,死了也別惦記,我可是從來不負責的。行了,我走了。你好好交代。顧天成,死之前,做回一次你自己。”
尤明許走出審訊室,身後始終一片安靜。她帶上門,自有兩名警察走過來接替。已是太陽偏西時分,樓道里映著陽光長長的影子,明亮寂靜。她走到視窗,站著抽了會兒煙,又有些懊惱自己的煙癮。把剩下的半截煙丟掉,往辦公室走去。
卻在大廳,看到一群人。大多數上了年紀的夫妻,個個眼中含淚、情緒激動。她知道這些正是公路連環殺人案的受害者家屬們。她靜靜望了他們幾眼,轉身走遠。
這天,大夥兒忙到深夜,才下班。尤明許亦是一身疲憊,他們是今早到湘城的,她現在只想早點回自己的窩待著,睡個天昏地暗,忘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