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職正是。”
“一個時辰前,主公就召你前來。迎賓館距王府不過幾條街的遠近,為何你姍姍來遲、至今方到?難道不知道讓主公久等,是為不恭不敬麼?”
鄧舍面帶微笑,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方從哲,等他回答。
方從哲答道:“殿下召見卑職時,適逢吳國公使者有事。卑職曾有聞:‘憂公忘私者必不然,但先公後私即自辦也。’殿下召見卑職,是為我海東私事。吳國公使者有事,是為我海東公事。卑職職責所在,因此雖得殿下之召,卻也不能不先把吳國公使者的事情解決掉,然後才能前來。”
“吳使之事為公,主公召你便是為私?荒唐!主公在議事堂上,遣人召你前來,分明也是為公,怎能說是為私?況且,主公之前就從沒聽說過你的名字,召你前來,又怎能是為私事?你這是在巧言飾非麼?”
洪繼勳身為文臣之首,方從哲只不過是個才入流的小官,一番斥責下來,就連旁聽的羅李郎等人都不禁心驚肉跳。方從哲卻是毫無畏懼之色。
他侃侃而談,說道:“迎賓館,是為迎送往來使臣之地。吳使汪河,既出使我國,便是代表吳國公而來。卑職雖然低微,卻任職在迎賓館,便是代表燕王殿下。殿下召我,卑職雖不知為何,即便如天地之大,卻也是為我海東內事。吳國公使者有事,卑職職責所在,即便如芥子之小,卻也是為我海東外事。兩者相比,殿下召卑職,如何不是為私?”
洪繼勳指責他,認為他姍姍來遲,是對鄧舍的不恭敬,耽誤了辦理公事。方從哲爭辯說,他之所以來晚,卻正是因為先公而後私。他們兩個人站的角度不同,所以看法也不相同。不能說誰錯了,只能說都各有道理。
姬宗周出來打圓場,說道:“方主事,在主公面前,不得無禮!洪先生說的一點兒不錯,主公若非是為公事,豈會召你前來?你本來遲,已是為錯,怎還敢巧言辯駁?還不快點向主公與先生請罪!”
鄧舍一笑,岔開話題,問道:“吳國公使者有何事?竟然耽誤你到現在才來?”
“吳使打算這兩天就上路,回去金陵。主公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本王今早,剛接到了他的請辭條陳。”
“便是因為他打算回去金陵,臨走前,想捎帶些山東地方的特產。殿下召見卑職的時候,卑職正在外邊給他選購。所以,耽誤到現在才來。”
他這話一說出口,不但洪繼勳嘿然,滿堂諸臣無不愕然。
羅李郎道:“只因為吳使選購特產?便耽誤至今!”連連搖頭,不以為然。姬宗周也是面色微變,想幫方從哲說句話,不知該從何說起。選購特產這事兒,實在太小了。姬宗周心道:“中涵本是個聰明人,來晚便是來晚了,剛才的那一番辯解也還不錯。只是,卻怎麼能想出用這麼個藉口!說不得,怕會引起主公發怒。”偷偷轉過頭,去看鄧舍的神色。
鄧舍不動聲色,笑道:“你來晚一個時辰,想必為吳使挑選特產是很盡心盡力的了。那麼,吳使對此可滿意了麼?”
方從哲跪拜在地,說道:“令吳使滿意容易,得吳國公心卻難。”
堂上安靜了一下。鄧舍又仔細打量方從哲幾眼,問道:“噢?此話怎講?”
“今察罕雖退,我益都受到兩個月的戰火蹂躪,不但將士的傷亡很大,很多府縣的倉儲也被察罕搶掠一空,甚至還有些地方全城都被燒燬。百姓流離失所,眼看寒冬難過。儘管主公已經命各地要盡力、儘快地展開對民間之撫卹,但是杯水車薪,料來成效不會太大。我海東現在委實似安而危。卑職斗膽,請問主公,不知對此有何良策?打算用什麼辦法來渡過這個難關呢?”
鄧舍收斂衣襟,把案几上的杯盞、碟盤往外邊推了一推,正容問道:“召你來前,本王正與諸公商議此事。以你之見,面對如此難關,該用何策應對為上?”
“卑職也愚鈍,人微言輕,本不該妄言。但是卑職也又曾有聽聞:‘位卑未敢忘憂國’,故此平常公務之餘,也常常夜不能寐、飲食無味,為此憂心。以卑職之見,若想要渡此難關,只有兩策可行。”
“何策?”
“用縱橫之術,外結強援。循勾踐之例,臥薪嚐膽。”
“願聞其詳。”
“昔春秋末年,越不如吳,越王勾踐乃能忍,入質吳國,臣事吳王。十年積聚,十年生養。苦心勵志,臥薪嚐膽,積二十年之力,遂竟破強吳,成就霸業。觀今之時,晉冀,即昔之強吳是也。海東,即昔之弱越是也。
“益都之戰,兩月而畢,我軍雖勝,而山東積聚為之一空,是我雖勝而猶敗。察罕雖敗,當其撤退之時,隨軍運送糧秣財貨的車輛不絕於道,且濟南也被他佔去,是彼雖敗而猶勝。今當冬末,冰天雪地,待到來春,天氣轉暖,若晉冀無事,則李察罕此人,性格堅韌,必會捲土重來。
“請問主公,若當其時,我益都內虛而外弱,必晉冀內實而外強,該以如何應對?”
鄧舍不言。
方從哲接著說道:“是以,臣以為,方今兩策,於我國內,當效勾踐故事,不妨暫且臥薪嚐膽,臣事強吳。”他這是在提醒鄧舍,不要因為一時的勝利就驕傲自大,而應該看到益都內部的不足,該向察罕低頭的時候,就要忍受屈辱,向他低頭。鄧舍不置可否,說道:“效吳越故事,臥薪嚐膽是這樣,那麼用縱橫之術,外結強援,又是什麼意思?”
“外結強援者,外結江淮群雄是也。既結江淮群雄,不吝珠寶貴重,不惜阿諛奉承,或與之結盟,或私下交好。如此,便可得有兩利。一則,藉助其勢,可以抗衡晉冀。二來,互通有無,亦能內緩我急。”
顏之希插口說道:“你這只不過是在泛泛而談。外結強援,人所共知。如今江淮群雄有四五,勾心鬥角,我海東該如何結之?該與誰結?便如離我海東最近的兩國,張士誠、朱元璋,此兩人彼此有仇。則是結好朱元璋,必為張士誠所敵。結好張士誠,必為朱元璋所敵。該如何結交?”
“如今江淮群雄有四五。該如何結交?視與我海東有利者,結交之。視與我海東無利者,不結交之。視與我海東利大者,結交之。視與我海東利小者,不結交之。如此而已。”
聽洪繼勳、羅李郎、顏之希等人接連與方從哲對談,武將群中,也有人對此產生了興趣,趙過介面問道:“如你所言,則誰、誰與我海東有利?誰、誰與我海東無利?誰、誰與我海東利大?誰、誰與我海東利小?”
方從哲道:“卑職不才,願為殿下講述天下大勢。”
鄧舍揮了揮手,吩咐侍衛把案几上的碗碟全都撤下去,正襟危坐,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個字,說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