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的這幾道人事任命,對益都官場造成的影響暫且不說,只說洪繼勳。
他聞訊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很生氣,覺得受到了侮辱。當日論功會上,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明白無誤地表達了他的意思,想要給劉果討些功勞。散了議事回來,還又言之確鑿地對劉果暗示說,此事有七八分成了。
這才過去幾天?鄧舍就來了這麼一出。還是繞了開他,在益都分院的議事會上做出的決定。甚麼“論功行賞,改任遼陽某軍副萬戶”。劉果,本即為定齊軍的副指揮使,雖然排名在高延世之下,可卻也早已算是副萬戶一級的軍官了。且,定齊軍的編制明顯地要比其它的萬戶為高。
前邊說有功,後邊卻來個平調。平調也就罷了,更名為平調,實則暗降。若再加上其中那點“流放”的意思,叫人情何以堪!
洪繼勳生氣,倒非為劉果而生氣。劉果一介武夫,他本來就瞧不起,推薦劉果,無非想要把他當棋子來用的。幾時聽說過,有棋手會對棋子的死活、榮辱感興趣、乃至感同身受的?有用的時候,就用;沒用的時候,就毫不留情地捨棄。如此而已。
乃至,他也不是為想插手軍隊失敗而生氣。
他想插手軍隊,本意並非為控制軍隊,只不過因覺得本身的地位受到了姚好古的威脅。而姚好古之所以能得到鄧舍的重視、寵信,根據洪繼蔭、李蘭的分析,皆認為又與其隱然為關鐸舊部之首領的地位脫不開關係,所以他也想插手軍中,找些助力,相與抗衡罷了。一次失敗,下次可以再來。反正他對控制軍權興趣不大,也是很無所謂的。
他實在是為鄧舍不給面子而生氣。
他年不過二十多歲,早先在大都,又因為其父的關係,受夠了親戚的白眼。人有才幹,不但得不到發揮,還時時處處受到“庸人”的蔑視,抬不起頭來做人。這些早先的經歷,對他性格的養成有極大影響。
並且,入海東來,這幾年中,他與鄧舍朝夕相處。拋開他凡有策出,鄧舍定無有不允不提,單說他與鄧舍的關係。彼此親近到什麼程度?他可以直入鄧舍內室,而鄧舍絲毫不以為怪。鄧舍每去他府上,他也必會陳姬妾以歌舞、行酒。鄧舍的年歲又與他相仿,還要比他小一點。
也許在他的潛意識中,也許在他這樣一個自幼受人輕視、自幼沒享受過親朋情誼的人的心目中,鄧舍對他,早已不是單純的“主公”這麼簡單。是鄧舍,給了他揚眉吐氣;是海東,給了他如魚得水。
他可以坐視大都的叔伯因他而獲罪,心中不曾生起半點的漣漪;他卻不能不因鄧舍的憂慮而轉輾反側,不能因海東的困難而殫精竭慮。多少個夜晚,他通曉不眠;當雙城變亂,他最先想到的是鄧舍之安危。
海東的勝利,就是他的歡喜;鄧舍的愉快,就是他的高興。
他曾經寫過一幅字:“士為知己者死”,打算掛在臥室裡,卻又因為覺得難為情,而將之取下。他不屑如吳鶴年等一樣,溜鬚拍馬,赤裸裸地向鄧舍表露忠誠。但他偶爾不經意間,卻也曾回想起前塵往事,人生至今,他最快樂、最舒暢的日子就是在海東;就是在鄧舍的身邊。
突然之間,鄧舍居然拒絕了他的提議,他又是生氣,像是受到了侮辱;又是失落,像是受到了委屈。
他坐在書房中,看窗外雲起雲滅。寒風吹卷枯樹,便彷彿他此時的蕭瑟。案几上放了一架琴,是鄧舍前天才賜給他的。他伸手想去撫彈,卻因為複雜的情感,而無法奏成曲調。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角落的銀瓶裡裝滿了火炭,無生生息地燃燒,又似乎他現在的另一種心情。
他蕭瑟,他惱怒。
洪繼蔭與李蘭來勸他,被他趕了出去。最終,他做出了決定,像是賭氣似地,他親筆寫了一封信,向鄧舍告假,說他病了。
他知道,他這是在試探。但他究竟想試探些甚麼?是試探鄧舍會否因此而改變定議,重將劉果召回,給以重任?抑或只是想要試探鄧舍在接到信後,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會不會親自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種衝動,催促他、逼迫他、促使他,必須要做出這樣的試探。
鄧舍接到了信,什麼也沒說。
他只是派了吳鈺林,前去洪府,給洪繼勳看病。同時,吩咐王夫人準備了不少的補品,找來畢千牛,叫一併給洪繼勳送去。趙過似乎看出了點什麼,諫言鄧舍:“洪先生病了,主、主公是不是該親自去看看?”
洪繼勳的心思,鄧舍豈會不知?他比趙過更明白。
他也想去看看洪繼勳,但是卻沒有時間。大戰過後,民生凋敝。察罕雖退,隨時有可能再來。巨大的壓力之下,自戰後到現在,他每天只睡兩三個時辰。左右司、益都府,百姓民事都得他親自過問。如羅李郎、顏之希的建議,招徠勞力、穩定民心,一系列的舉措都得他親自拍板。
更又且,陳猱頭、高延世回來,隨著昨天那些公文的發出,整頓益都舊軍的計劃也正式宣告開始。這更是重中之重。牽涉到了幾萬的軍隊,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嚴重的後果。他忙的腳打後腦勺,一個人恨不得分佈成兩個人用,又哪裡有功夫顧得上洪繼勳的耍脾氣呢?
不過,趙過說的也對,不能置之不理。鄧舍抬眼,往堂外瞧了瞧,說道:“你先代我去看看。晚些時候,待處理完了公事,我再去。”
趙過也知道,鄧舍的確脫不開身。他剛才來見鄧舍的時候,過道里看到了少說有二三十個的文武官員,排成了一條長長的佇列,在寒風中都被凍得瑟瑟發抖。他心中嘆了口氣,想道:“戰事才平,內憂外患。洪先生此舉,確實有些過了。”恭謹應命,自轉身而出,往洪繼勳府上而去。
他雖沒參加當日籌備論功的議會,他也一向很謹慎與文官們的交往,卻並不代表他就耳目不靈。通政司的李首生,也是上馬賊的老人。還有李和尚,也算是老戰友了。便在前兩天,他們還在一起聚了聚,吃了場酒。
鄧舍給過李首生命令,教他好好調查一下軍中的派系勢力,看看有沒有與文官來往密切的,並且隱隱約約地,著重點了一下洪繼勳。這些事,關係機密,李首生當然不會對趙過說起。
但是,李和尚心粗,說話沒有遮攔,他是益都城守,地頭蛇,籌備論功的議事會也有曾參加,三分酒力上來,再聯絡到鄧舍在宴請文華國、趙過諸將的酒席上過分抬舉洪繼勳的表現,自然少不了一通評論。李首生看在上馬賊的份兒上,也藉此含蓄地給了趙過一個提醒。儘管趙過當即就把他們打斷了,但對此事的來龍去脈,卻頓時也就有了些許的瞭解。
趙過打小就認識鄧舍,兩人的交情不是洪繼勳、李首生、李和尚等人可以相比的。自從軍來,他又常年地親隨在鄧舍的左右,鞍前馬後,較之別人,對鄧舍的瞭解當然也就會更加的深入。當時他心中就做出了斷定,夜宴上抬舉洪繼勳,是“揚”;依照鄧舍的個性,隨後必然有“抑”。
果不其然,繼“揚”之後,便在昨天,透過流放劉果,做出了“抑”。
一邊回想那天李和尚、李首生說的話語,趙過一邊出了燕王府,翻身上馬,徑去尋洪繼勳。北風襲來,他打了個寒顫,不覺搖了搖頭,又想道:“主公先滅關鐸、後滅潘誠;以納哈出之強,如今困守瀋陽,半步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