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走廊,經過幾處樓閣,來到新房門外。有貼身的隨從想幫他推門,他伸手止住。忽然心中一動,若有所思,轉過頭,向後院的角落望去。角落處,有一座小樓,分有兩層。底層已然無光,上層卻隔著窗紗,隱約有燭光跳動。他方才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被人盯了一眼似的。問左右:“那樓上住的何人?”隨從答道:“關家娘子之女,李寶口。”
“噢!”鄧舍以手加額,想了起來。
說實話,他對李寶口早已經就沒有甚麼印象了。只是在她來時,曾經見過一面。當時也沒細看,只記得似乎是個挺瘦小、恭順的小女孩兒。當下,也沒有多想。只是又往哪個方向瞧了兩眼,心中想道:“應該是日有所思,所以適才忽有感觸。……,也不知,前線戰事如何了?”
李寶口所住小樓的位置,正在院中西側。恰是濟南的方向。
便在剛才宴席散後,鄧承志又送來了一封軍報,說是前線大營已然準備妥當。並且按照預定的計劃,楊萬虎、郭從龍、傅友德諸將也已然在午時前後便開拔出軍,前去接應柳三了。估算時辰,現在應該已將出城之元軍殲滅了,若是殲滅順利,又或者,此時也有可能已開到了濟南城下。
鄧舍吩咐隨從:“去命侍女給我盛碗醒酒湯來。……,你們也是累了一天,不必隨侍,這就且各去休息吧。”諸人恭聲應是,待鄧舍推門入內之後,自各散去。鄧舍入得房內,看房中之人。紅燭高照,新人如玉。
房內除了羅官奴,還有兩個侍女。卻不是原本燕王府的侍女,而是羅官奴從羅家帶過來的。
鄧舍入得房內之時,這兩個侍女一個在陪羅官奴說話,另一個卻是正在撫琴。琴音清和,潤雅淡靜。聲不甚高,流連室內。鄧舍恍惚聽來,如見兩鳥,相互追逐。清淡悠長之餘,卻更自別有一番纏綿、婉轉之意。
“此為何曲?”
撫琴的侍女非常用心,聽見鄧舍問話,才發覺了他,急忙抽手下拜,說道:“奴婢見過燕王殿下。此一曲,名為《鳳求凰》。”
鄧舍點了點頭,瞧了這侍女眼,見她容貌雖不甚美,至多中人之姿,但是一舉一動,卻皆落落大方,不由稱奇。只是今夜洞房,且前線戰事正急,沒有心思去與一個侍女多說話,只略一揮手,吩咐她道:“你琴彈得不錯,且去再彈。”來至床邊,看羅官奴。陪羅官奴說話的另一侍女,早退開一邊,跪在了地上。鄧舍笑道:“阿奴,你跟了我多年,我卻還從沒見過,你居然也會能臉紅至此!……,可是房內太熱了麼?”
若說上午時,給羅官奴的感覺是熱鬧;而下午時,給羅官奴的感覺又是多為好奇;那麼此時,給羅官奴的感覺卻就是忐忑不安。她羞紅了臉,低了頭,扭著衣角,悄聲說道:“爹爹好壞,沒得來調戲人家。”
鄧舍失聲而笑,說道:“我調戲你?哈哈!阿奴,阿奴,何其嬌憨。”
羅官奴想起了她母親的交代,壯起膽色,與鄧舍說道:“爹爹,你可知道,越娃在彈的那曲《鳳求凰》,卻是還有曲詞兒的麼?”越娃,便是那個正在彈琴的侍女。羅官奴的這兩個侍女,一個叫越娃,一個叫楚娃。
“什麼詞兒?”
“爹爹可曾聽說過王實甫麼?”
“‘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此人可與關漢卿齊名,我當然是知道他的。”
王實甫乃大都人,其父從質子軍,曾隨成吉思汗徵過西域。他的母親是阿嚕渾氏。阿嚕渾人,是回回的一種,也算是色目人。他的父親曾官至禮部尚書,受封太原郡侯。他的兒子王結,以宿衛入仕,官至中書左丞、中書參知政事。而王實甫本人,也曾官至陝西行臺監察御史。
他不但寫雜劇出名,而且家世顯赫,接連三代,其父、其子、連帶他本人,皆曾經有出任高官。鄧舍對他,就不說前世的見聞,只說這一世,也早就是如雷貫耳了。他剛才話中,引了一句“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這一句,其實便也就是當時人對《西廂記》的讚譽。
王實甫後來棄官歸隱,加入了大都的玉京書會。玉京書會,即為當時的雜劇家們組織起來的一個書會,非常有名。關漢卿、白樸等皆是此會中人。王實甫與他們志同道合,互相交往。不久後,即寫出了《西廂記》。《西廂記》一出,堪稱元雜劇的巔峰之作,風靡天下。王實甫雖然棄官,卻更勝居官,只憑借這一折雜劇,便足以使得他名傳後世、千古流芳。
羅官奴說道:“奴家所說的《鳳求凰》之曲子詞兒,便是此人所寫。”
她從床上站起,清清嗓子,臉兀自通紅,卻勇敢地看著鄧舍,等琴音稍歇,讓那叫做越娃的侍女再度從頭彈起。伴著琴音,她輕聲而歌,唱道:“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合了音調,這曲子詞入耳,纏綿迂迴。
鄧舍靜靜地看著她。紅燭跳動,燭影搖紅,映上羅帳,越發映襯得羅官奴臉紅如霞。眼見美人如玉,耳聽歌聲悠揚。不由不令人心生溫柔。
曲至半處,羅官奴歌聲微停。鄧舍握住了她的手。窗外風聲,室內暖春。一隻鳥低飛而過,被剪影在窗紙之上,留下了幾聲脆鳴。
……
濟南城外,夜鳥群飛。經過郭從龍等埋伏所在的地方,受到了驚嚇。驟然驚鳴,四散亂飛。柳三急閃目,再去看遠處城頭。見城上元軍,正在問話的那個元將,似乎也聽到了鳥叫的聲音,做了一個抬頭的動作。
柳三心知不妙,二度叫道:“將軍!”郭從龍放在掌旗將肩膀上的那隻手,猛地往下一壓,一面赤紅的大旗,隨之舉起。郭從龍一躍上馬,拔刀、轉首、疾呼:“弟兄們,衝!”千人騎軍聞令而動,帶馬馳騁,躍出平地。便如一陣風、又如震天雷,呼叫吶喊。霎那間,無數人打起火把;頓時處,掀起沸騰鐵流。諸人緊隨在郭從龍之後,卷帶塵土,徑往濟南奔來。
城頭上元軍失色。高高的望樓裡,有人眼尖,瞧清楚了郭從龍的大旗,高聲大叫:“海東郭從龍!海東郭從龍!”將校驚惶,軍卒奔走。郭從龍未至城下,城上的元軍已然亂作一團。好在那帶軍的主將卻到底不愧名將本色,還是保持了鎮定,連連喝斥,一再勒令。元軍勉強安定。
那元將伸手召喚,叫過來了數十個嗓門大的親兵,吩咐了幾句。親兵們齊聲大呼:“請問來將,可是海東郭從龍?”
郭從龍已奔至城下,卻先不答話,而是有條不紊地列陣兩三里外。待布好了陣勢,接著又調出來兩個百人隊,繼續往前賓士,會合了“敗卒”,開始殺戮元軍之降卒。然後,這才挾持弓箭,也不帶親兵,只與柳三兩個,拍馬而出,輕騎出陣,來到了元軍先前所射之“箭靶”之外。
他放聲大笑,說道:“來將誰人,並不重要。敢問城上,可是關保?”城頭答話:“正是本將。”郭從龍道:“你且看了。”關保不解其意,正迷惑間,見郭從龍開弓搭箭。弓拉成滿,箭去如飛。眨眼間,那箭矢已經越過空地,近至眼前。關保匆忙躲閃,險些被射中面門。郭從龍收起長弓,單手握住,負在身後馬上,高聲笑問道:“關保將軍,請看俺此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