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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賽後的晚飯

如果不是因為米樂賽後跟我說的話,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進入張濤濤的生活。他恐怕只會是我生命裡的匆匆過客,一張照片裡要想一會名字的臉龐,夢中一閃而過的人像。

他大概也不會想能與我有這麼一段交集。

醫務室的醫生告訴我們他回宿舍了。我們追過去時,看到他已經背起書包朝校門口走了,還穿著隊服跟球鞋。米樂衝他喊濤哥,他停了下來。這是他走讀的第三天,估計是第一次有人關注到他為什麼突然不在學校住了。

於是我們瞭解到了原因。他是那種別人不問,一輩子都不會說一句話的人。要是問了,並不會多排斥把事情說出來。這說明他是個願意說話與交流的人,沉默並非生活的常態,只是缺少一個他認可的傾聽物件。

或許他的故事本身沒有多新奇,我們總能在一些報紙或雜誌上看到。那些文字的記述與我們有著距離,而他今天的訴說把這種生活直接拉到了我們眼前。一位常年在外務工的父親,一位身體不是很好的母親,快上小學的妹妹。四口之家在開發區租著一間小屋,等安置房。媽媽每天騎車上班——車後面拉的是做手抓餅的鐵板和煤氣罐,還有各種食材與調料。做手抓餅從來不是兩面煎好打上雞蛋堆滿配菜淋好調料打包裝袋收錢轉賬就完事的。所有東西都得在出發前準備完畢,肉解凍,生菜洗淨,調料配好。在準備好之前要進貨,在進貨之前要選對價格,在選對價格前要知道市場價和批發價,知道在哪裡買最實惠,哪裡買的看似便宜但可能有質量問題得慎重考慮。而在做完一天的生意後,先要清洗鐵板與餐具,收好剩下的食材,清洗完後要算好賬,算好賬後要扣掉成本,包括油錢煤氣錢菜錢,扣掉成本後要去買自己吃的菜,買完以後要回家做飯,做完飯以後要看小女兒做功課,看完以後要批改,批改完以後要在家長群裡謝謝老師的關心。

手抓餅是個好東西,當早餐沒問題,當正餐沒問題,當宵夜也沒什麼不對。開發區有集中搬遷後定居的土著,有外來的農民工,有飢腸轆轆的大學生,有喜歡在夜市談理想的加班黨和他那一群疲憊到不願抬頭的同事。他們對手抓餅都有需求,於是當媽媽的就要做、做、做,不停地做,像轉動得一刻不歇息的排氣扇。

他沒有把以上紛繁複雜的內容全告訴我們。有一部分是我和米樂一點點發現的,用我們自己的眼睛。

好在出攤的地方離家不遠,他倒是說了這句話,輕描淡寫,我和米樂沒吭聲,只是點頭。他繼續講,這兩天媽媽身體不是太好,腰疼得厲害,不方便中途回家給小姑娘做飯了。所以當哥哥的就在放學後往家趕,給妹妹做晚飯,陪她一起寫作業。

媽媽太累了。妹妹吃完飯後,他會去攤子上替她一會。

他拿著假條從校門口走了,我和米樂只剩在鐵門裡面面相覷了。

我們去吃晚飯。看到幾個未接來電,施震華打的,問我在哪。我說有點累,回宿舍休息了。他很震驚我居然住校了。他說他爸在門口接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吃晚飯,趙蕤也在。我說不了,晚上還有自習。非常感謝,下次聚。

幾個月沒見,他對我現在的生活感到不可思議,好像最熟悉的人突然形同陌路了似的。一百多天的分離,已培養出陌生了嗎?還是我把自己封閉得太久了,讓身邊的人都離我太遠了?今天他提到,我才想起來六年級一整年我沒踢過一場比賽,看都沒去看過。一切都沒什麼變化,並不因為我不踢球了就改變。而現在,生活好像也沒有因為我重新站上綠茵場就更好。

但也不一定。我還是在無聲無息中影響了他人。儘管我不在場,可他們倆還是因為想給我留個號碼而跟取代我的人產生了矛盾。即便沒有我,我還是會影響到別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我害怕了。“自己”神秘而讓人畏懼,我沒法控制“柯佩韋”這個人對與他有關的所有人(包括我本人)起的作用。

就像今天聽濤濤說話一樣。我不知道,聽了他的話會讓他好一些還是根本沒用,一切都不能預料,但似乎又會悄然發生反應,不知是好是壞。

但願我別再破壞別人的生活了。

柯柯,為什麼不吃飯。米樂問。他明明也在發呆,我們倆都很木訥地坐在食堂裡,桌上擺著兩盤飯菜。附近人來人往,喧鬧嘈雜,我聽不見,我們在一個昏暗的角落。米樂還穿著他的球衣,那幾點血痕還掛在上面。

你是在想濤哥的事嗎?我點頭了。他說今天不是很有胃口。柯柯你點了一份青椒炒牛柳,一份乾絲。我點了一份鹽酥雞,一份炒青菜。價格都差不多。我說對。他說,一開始在老家上小學時,食堂給每個人提供的飯菜都一樣,大家都吃自己的那份,唯一的區別就是好吃不好吃。後來換了一個學校,改成付錢打飯,這就完全不同了。同學們總是聚在一起,有的同學能點兩三個葷菜,加上小賣部的烤腸裡脊,再配一瓶飲料。我吃的不算多,一葷一素就夠了,天氣熱就買瓶可樂。和這些同學一起吃,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如果旁邊的同學只是點一個青菜,配一份米飯,喝的也是食堂免費提供的湯,我就會非常沮喪,就不好意思去買飲料。有時會把點的葷菜放在兩個人中間,說一起吃。但同學並不一定在說完謝謝後就真會夾菜。

他說,每當想到自己吃炒肉絲,同班的同學在那邊吃乾飯,他就很難過,沒什麼胃口。而且,不知道怎麼辦。

我說自己也是的,雖然在生活中沒有非常關注這些細節,但看到有人在街邊賣藝,總想給他們一點錢。我小學附近有個地下通道,經常能看到有個滿頭花白的人在那彈吉他。他彈的歌我一首都聽不懂,但不那麼吵鬧,沒有把人腦袋轟得裂開的喇叭和音響。我連續兩天給了他五塊錢,後面一次路過時,還想再給,他停下演奏說不用了,你給過兩次了,願意的話,聽一會歌吧。我的手僵在那裡。他唱了一首中文歌,或許就是專門給我這個付了他十塊錢的小孩聽的。歌名不記得了,第一句唱的是什麼藍天白雲,反正是講一個南京人在外漂泊、懷念家鄉。我問他是不是南京人,他說不是,只是四處行走,想學習各地的歌謠。我這才仔細看了他介紹自己的牌子,上面說得了什麼什麼病,頭髮跟眉毛全是白的,現在在周遊全國。臨走時我不小心踢到了他的水壺,水流了一地。我急得快哭了,一個勁跟他道歉,他安慰說沒關係,一點沒怪我,這更讓我難過。又過了幾天,我沒見到他,以後便再沒見到了。也許他又揹著吉他帶著病去別的城市了,比如南京。不知那裡會不會有小孩給他錢,也不知他一個人怎麼去。他裝錢的小紙盒裡鈔票花花綠綠,看上去很多,加起來可能沒有一百塊。

一想到那個看似很滿的小盒子我就莫名地傷心。他要吃飯,要喝水,要治病,要唱歌,要去很多地方。他是怎麼生活的呢?

有時候我還挺理解長輩說的,要好好學習,找像樣的工作,過體面的日子,米樂講,但我又很奇怪,不都說勞動是光榮的嗎?自食其力的工作不體面嗎?可能賺不了那麼多錢,但是很多人也在很努力地工作生活,想支撐家庭或實現理想呀。為什麼我們要認定這樣的生活不好,不能去過呢?對不起,柯柯,我腦子有點亂,不知道在說什麼。我想到我有個姑姥爺,只要我在老家待著,他都叫我去他家坐坐,然後教訓我一通。我還算好的,有個哥哥是他親孫子,是大學生,學文學還是歷史來著,學校還挺不錯。每次去哥哥都在,姑姥爺就罵他,說轉筆頭子最沒出息了,學文科就要當官,當大官,開豪車,喝茅臺,住別墅,數鈔票,幾個秘書前呼後擁,一出門萬人捧場,每次發言掌聲雷動,那才叫有出息。我哥對我說鬼嘍,千萬別聽姥爺的,那是典型的貪官生活,遲早得進去。我說這個幹什麼?嗯……就是我覺得這種所謂體面的有出息的生活一點意思都沒有,可在我們那小地方,不少人都認為姥爺說得對呢。那話怎麼說來著,賺了錢,你說行就行,沒賺錢,你真行也不行。我不喜歡,真的。但是為什麼我也覺得要體面,看到別人吃得過得不如自己就難過呢?是我覺得自己過得比他們優越嗎?人家說不定比我幸福,比我有尊嚴得多。還是我也漸漸變得跟姑姥爺一樣了,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想升官發財,看不起沒自己有錢的人?

你才不會呢,一輩子都不會的。這或許是我今天得出的最堅定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