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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回家

重新回到我們的房間像結束一場夢。夢中沉悶的氣味或許還有點熟悉,還儲存著醒來後黯淡了的色調。我察覺出自己與消失了的氛圍存在某種聯絡,但要想起經歷過什麼,還記得什麼,就得費一番腦子了。我要努力重返自己的夢境,可是它早就支離破碎,彷彿一地的玻璃渣,撿起來時總劃傷手指,疼痛讓人恍惚,如給房間拉上了窗簾,開始一場昏黃的午休。

柯柯,你的房間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呢。米樂說。我以為會是藍色的牆,有一張大床,還有個堆滿書的小課桌。

我也想這樣呀。但我們家不夠大。雖說是三室一廳,但其中一室是個非常狹長,只能擺張沙發的書房。我們的房間也很小,一進門就能看見上下鋪,它貼著右邊的牆。朝北的窗子擺了張書桌,另一張貼著左邊的牆。此外便只有門口右手的一排櫃子了。

他坐在我的下鋪上,我拉開窗戶前的椅子,手摺斷了似的無力垂著。窗戶關上了,還能聽見風在攪動外面的樹枝,一片綠葉時不時擊打著玻璃。

窗下的座位是我的,準確地說是我從弦弦那搶來的。雙層床送來以後,整個房間的佈局要重新規劃。我全程沒管事,只是叫爸媽花錢把以前的大床換掉。床的組裝、房間的設計,那都是弦弦和工人商量的。弄好以後,我徑直走進去,坐到了我現在坐的桌子前。兩張書桌都清空了,看上去完全沒有區別,即便有我也注意不到。我沒問弦弦窗下那張書桌是不是他先前用的,他也沒吭聲,從此以後,這裡就是我的位置了。我可以在寫作業的時候任性地看一片葉子在春日的生長,直到它到秋天和同伴們嘩啦啦地落下。

而現在還有一片葉子長在窗外呢,房間裡也還有兩個人。過了兩年,這個房間裡居然又有兩個男孩子了。時間走得真快,我照著桌上的一面小鏡子。喉結硬鼓鼓地卡在脖子上,臉也比以前更圓了,再過幾年或許還會冒出鬍子來吧。我的樣子變了,弦弦呢?他永遠屬於那個我正不斷遠離的年齡,永遠是那副我曾經一樣有過但再也不會有的相貌。我討厭拍照,但我現在一張他的照片都沒有了。我的桌上曾經放過一張我們倆的合影,它在哪呢?一定是爸媽收走了。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我把全家都翻過了卻仍然找不到。

柯柯,有不少獎牌呢。是你的還是他的?或者是你們一起的?米樂顯然看到了掛在弦弦上鋪欄杆上的東西。儘管我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但金牌銀牌銅牌都有。一開燈,熠熠生輝,彷彿星星。它們在提醒我,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怎麼還能做到一邊回憶,一邊坐在這個房間裡的?暑假時我天天巴望著快點開學,再快一點。之前的假期裡都有作業,唯獨剛剛過去的那個暑假沒有,要是能在書桌前奮筆疾書,我可能還想不了那麼多,也不至於在這裡呆不下去。

都是他的,也許有幾塊是我的,但是沒有他,我也拿不到它們。我這麼回答米樂。事實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弦弦帶著我去踢球,我並不會對足球有多少興趣。興許會去打籃球?也不一定,或許天生就沒什麼運動細胞,發呆倒比較適合我。

別這麼想呀,哪支球隊沒有門將呢?教練不是講了嘛,好的門將能頂半支球隊呢。他說。

不知他這麼講是不是為了安慰我。但又有哪支球隊是隻靠門將贏球的呢?總得有人進球和組織吧。他們更關鍵。

對了,今天是我們一起在下面睡,還是怎麼辦?他問。

在下面睡吧,應該夠大,可以嗎?我似乎在徵求他的意見。他沒反對。

如果米樂爬到上鋪,他會看到那些毫無改變的床單和疊好的被子,還有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擺在床上沒帶下去的。幾張貼紙和卡片,一套重新洗過又特意擺上去的睡衣,似乎在等待有人重新穿上它,一隻聖誕節的紅襪子,小小的皮卡丘從裡面探出頭來。我至今還沒有再去看它。如果真的有寶可夢,那它一定會用眼神問我,它的主人去哪了,為什麼兩年了還不來接他。幸好我們沒有養過什麼寵物,聽說秋田犬就會長久呆在什麼地方等主人回家。

他應該還有頂帽子才對,也找不到了。我到底弄丟了多少東西,是爸媽收走了,還是被我弄丟了?我平常不容易丟東西,一丟,都是最重要的。

韋韋,米樂,我能進來嗎?是她在敲門。這回敲得很慢,很溫和。在過去的時間裡,敲門聲宛如昨日的雨點,她在門口近乎是哀求,說大人們都出去了,只有她一個人,保證只有她一個人會進來。我懷疑她是不是跪坐在門口求我的,哭得太嚇人了。我在做什麼,縮在床上,躲在沒有光的角落裡。任由她耗盡最後的力氣和尊嚴。

我傷害了家裡的每一個人。一想到這個,難過的我就更加難過。離開房間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得把自己關起來,這樣對你們的傷害會小一點。但是,我在房間裡,也感到黑暗在蔓延,心裡依舊堵得說不出話。

她沒有在問過以後就開啟門,依然在外面候著。米樂推了推我,我才回過神說請進。她是叫我們去吃飯的,還說晚上有驚喜。

舅舅一家都來了,加上米樂,我們家的餐桌上有了七雙筷子,彷彿這才是個正確的數字。爸媽給米樂夾了好多菜,跟他說多吃點,像在自己家一樣。他顯然有些拘束,很正經地用筷子一口一口地夾著飯菜吃,碗從始至終沒端起來過。他的話不多,只有大家問他才回答。他在努力表現自己乖巧懂事的一面,或者說是別人會認為最好的一面。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他一定希望給我家人留個好的印象。

其實還挺感動的。雖然我好像更喜歡那個往我頭上澆水的他。到底哪個才是真的他呢?可能就像他所說的川哥,幾個形象要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他。

弦弦又是什麼樣的呢?他真的是我回憶裡那樣的嗎?還是那些再也看不見的照片裡拍攝下的模樣?我沒法用鏡子裡自己的容貌想象他了,他的面孔早已化作一陣抓不住的輕煙與塵土,躺在正颳著秋風、落著枯葉的土地裡。他離我好遠,我好想他,尤其是在大家都坐在一起的時候。

我好想站起來問,問在吃飯的你們,喂,你們想到弦弦了嗎,今天是中秋節呀,我們要團聚的,不是嗎?可少了一個,少了一個呀,雖然我們這裡擺了七雙筷子,地上有七個影子,但是少了一個就是少了一個。他在哪呀?他能聽到我們在飯桌上的歡聲笑語嗎?你們告訴我好嗎?昨天下了一整夜的雨,他能聽見的,隔著潮溼的泥土,他說不定要醒過來,想找一個人說話,我們誰在跟他說話?誰能跟他說話?怎麼回事,我聽不見他的聲音了。昨天的月亮好明亮,今天會更明亮的,他能感受到。可你們都在吃飯,都很開心,你們為我開心,是的,我有了一個好朋友,一個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好朋友,我又回足球隊了,你們的韋韋變得更有活力了,你們欣慰,你們叫米樂常來這裡玩,把這當做自己家。對,沒錯,全都沒錯,我真的很感謝你們,但是弦弦在哪?

我不能問。我知道你們誰都不會忘記弦弦。我也不會忘記。我知道你們愛他。我也愛他。可是,我還是好難過,比任何時候都難過,全家團聚比起孤身一人更讓我想見他。我不可以說話的,我不可以哭的。一個字都不講,一滴眼淚都不流。我知道我說了,我哭了,你們都要問為什麼,都要擔心我,接著我就想躲進房間裡鎖上門,然後繼續難受,一起難受。不可以再這樣了。我不能再傷害你們了,在這樣的節日裡,在米樂面前。

“嶽隱,你的狗狗是什麼品種呀?感覺好眼熟。”米樂摸著那隻毛茸茸的大狗狗問。

“聖伯納哦,不過血統沒有那麼純啦,所以不會長得太大。你是不是在動畫片裡看過,它們經常在雪地裡救人什麼的。”

“對對對!它脖子下面會掛一個小酒桶,我剛剛就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嘛!有個酒桶就更像了!”

“難道酒桶是它的靈魂嗎?”姐姐笑了。

“其實酒桶只是個裝飾,救援的時候也不會用。是位英國畫家畫的,不過確實非常可愛。”嶽隱撓了撓狗狗的下巴,它溫順地抬起頭來讓自己的主人摸。

“它叫什麼名字呢?”米樂問。

“Evan,埃文。”

突然有點想帶著埃文和大家一起去冒險了呢,它一定能成為我們的守護神。

姐姐和嶽隱是發小,雖然她說現在她們倆是對手了:一中的初中部只有兩本學生刊物,一本是我們文學社的《獵人與輕騎兵》,另一本就是嶽隱她們新聞社的《新現場》。這兩本刊物好像並沒有什麼競爭關係,但姐姐說是就是吧。我和米樂確實也沒想到她會帶我們來嶽隱家的大院子裡玩,還說晚上一起吃飯。

比起拿相機拍照,我更喜歡嶽隱拉著狗繩被埃文拖著走的樣子。我問她埃文幾歲了,她說才一歲半。看來它會陪伴她很長時間,至少十年吧,希望如此。十年是很漫長的,對現在的我們來說,畢竟自己也才活了個十年出一點頭。

埃文像是聽見我在問關於它的事了,走到我的鞋子前嗅著,嚇得我往後跳了兩步。不是不喜歡動物,我不太能接受它們和自己過於親近。埃文很乖,我仍然警惕。大狗狗似乎都很溫和,小狗反而會亂叫甚至咬人。可能就像米樂說的,是太害怕了,控制不住自己。

傍晚了,嶽隱熟練地把埃文安頓好。我們各上各的車去飯店了。在預定好的包間裡,已經有一家人在等候了。

赫明明。看來姐姐之前認識他?也許是雙方的家長早就互相認識吧,畢竟是同事。

同伴的數量多起來,我們就越不容易拘束。大人們很有心地讓我們坐到一起去,自然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三八線由我和姐姐來填。

還是逃不掉拍照,入座前我們被要求站成兩排合影。女生在前,男生在後,雖然米樂站前面或許更合適。那一定會是一張很突兀的照片,明明比我們都高不少。不過更多原因應該在我身上——又被媽媽說表情太嚴肅了,可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要對著一個冰冷的、盯著你看的鏡頭笑。把這張機械的眼睛記錄下的圖片發到朋友圈和家人群裡,是不是就意味著留住了一個美好的時刻?如果時間能這樣被留下的話,那也太容易、太廉價了吧。可我又有什麼資格這麼想呢?我連留給大家一點美好的時光都做不到。